棺木被安置在正厅中央,正对着神龛里早已褪色的牌位。蛮子躬身退出,将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的寒气,却也将一室悲恸紧紧锁在了这方寸之地。
程三巡在棺前的蒲团上跪下,脊背挺得笔直,这个在千军万马前都不曾弯折的汉子,此刻却觉得这简单的跪姿重若千斤。
他俯身,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一下,两下,三下。每一次叩首,肩背的肌肉都绷得死紧,仿佛在承受无形的鞭挞。
这不是寻常的吊唁,是告别,是忏悔,是他能为兄弟做的,也是唯一能为自己求得的、微不足道的慰藉。
老夫人就站在他身侧,浑浊的目光落在柏木棺盖上,借着那盏新添了油、因而明亮几分的油灯,能看清木料上匠人斧凿的细致纹理。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偶尔抬起枯瘦的手,用那洗得发白、边缘已磨损的袖口,极快地、近乎羞赧地擦过眼角,仿佛不愿让儿子看见自己的软弱。
约莫一刻钟后,老夫人撑着膝盖,试图直起佝偻的腰身。她的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苍老的手背上松弛的皮肤下,青筋清晰可见。程三巡立刻起身,稳稳扶住她的手臂,那臂膀轻飘飘的,让他心头一颤。
“三巡子,扶我起来。”老夫人的声音像是被寒风刮过,带着沙砾般的粗粝。
程三巡依言,小心翼翼地将她搀扶起来,仿佛捧着一件极易碎的瓷器。
老夫人站稳后,轻轻拍了拍他扶着自己的手背,那触感干涩而冰凉。她拄着拐杖,一步一顿,缓缓走向东边的房间。拐杖“笃、笃”地敲击在老旧的地板上,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人心最柔软处,缓慢而坚定。
程三巡站在原地,看着老人佝偻的背影被东房那更为昏暗的光线吞没。里面随即传来细微而持续的声响——是抽屉被小心拉开的摩擦声,是箱笼开启时合页发出的、因缺乏油润而显得干涩的“吱呀”声,还夹杂着老人因翻找和弯腰而略显急促、却刻意压低的喘息。
那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固执,又因年迈体衰而显得迟缓滞重,听得人心头发酸,仿佛能看见老人在堆积着岁月尘埃的旧物中,颤抖着,却目标明确地寻找着那最后的嘱托。
良久,翻找声停了,传来一声极轻的、如释重负的叹息。老夫人从东房蹒跚走出,手中多了一个巴掌大小、色泽深沉的樟木盒子。
那盒子表面已失去光泽,呈现出一种温润的暗红色,边角被无数次的抚摸打磨得异常圆滑,上面挂着一把小小的、已经泛着暗绿色铜锈的锁。盒盖上,隐约可见模糊的缠枝莲刻痕,仿佛诉说着早已远去的时光。
她走到程三巡面前,昏黄的灯光在她布满沟壑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影子,将每一条皱纹都刻画得愈发清晰。
她将木盒递给他,干瘦如枯枝的手指在冰凉的盒面上停留了片刻,指尖轻轻掠过那把生锈的铜锁,动作轻柔得如同最后一次梳理儿子的鬓发。
“这个,”她开口,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挤出,“是四年前,也是这么一个冷天,铭儿最后一次回家时,半夜里偷偷交给我的。”
老夫人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程三巡,看到了那个或许同样寒风凛冽的夜晚。
“他当时……脸色不大好,把这盒子塞到我手里,手心都是冰凉的。他反复叮嘱,让我务必替他收好,藏在谁都找不到的地方,连他爹的旧物箱子底下都不行,谁也不准看。”
她顿了顿,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带着香烛和陈旧木料味道的空气,才继续道,声音更轻,却更重地砸在程三巡心上,“他还说……如果未来有一天,他没能回来,就让我……务必,找个稳妥的机会,交给你,只能交给你。”
程三巡心中巨震,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呼吸。他伸出双手,指尖因极力克制而微微颤抖,极其郑重地接过盒子。
樟木盒子入手微沉,带着东房角落里积年的阴凉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防蛀草药气味,那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陪着老夫人又在寂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正厅里坐了一会儿。两人相对无言,只有那盏油灯的灯芯偶尔爆开一两点细微的火星,发出“噼啪”的轻响,旋即又归于沉寂。悲伤如同浓得化不开的雾,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最终,老夫人用手撑着膝盖,再次缓缓站起身,她的影子在身后墙壁上晃动,像一个摇曳的、即将熄灭的烛火。“三巡子,时辰不早了,你……回去吧。”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疲惫到极致的沙哑,仿佛刚才的寻找已耗尽了她全部的气力。
程三巡抬头,想留下,想在这漫漫长夜陪她度过这最初的、也是最难熬的悲痛:“嬢嬢,我留下陪您……”
老夫人却缓缓地、坚决地摆了摆手,打断了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通透与不容置疑的固执:“不用了。”
她微微摇头,目光再次胶着在那口冰冷的棺木上,声音里带着一丝近乎哀求的、属于母亲的坚持,“你走吧。我老婆子身子……还硬朗,撑得住。让我……单独陪他说说话。有些话,当娘的,想单独跟儿子唠唠。”
程三巡看着老人那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脆弱却又异常坚韧的侧影,看着她强撑的、不愿在外人面前瓦解的坚强,所有劝慰的话都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无声的叹息。
他明白,这是母亲与儿子最后、最私密的告别,任何外人在场,都是一种打扰,都让她无法尽情宣泄那刻骨的哀恸。
他不再坚持,将那只冰凉的、仿佛带着齐铭最后体温的木盒,小心地、紧紧地收入怀中,贴身处藏好,那坚硬的棱角抵着他的胸口,带来清晰的存在感。
他对着老夫人,这个刚刚承受了丧子之痛却依然保持着尊严的母亲,深深一揖,直至腰身弯成恭敬的、充满愧疚的弧度。随后,他转向齐铭的棺木,再次郑重行礼,仿佛在作最后的、无声的承诺。
“嬢嬢,保重。”他的声音干涩发紧,如同被砂纸磨过。
老夫人没有再看他,只是极轻微地点了点头,目光始终未曾离开那口棺木。她缓缓挪步到棺木旁的蒲团边,慢慢坐了下去,伸出那双枯瘦的、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地、一遍遍地抚摸着冰冷的棺盖,仿佛在安抚棺中长眠的儿子,也仿佛在汲取最后一点虚幻的温暖。
程三巡默默退出正厅,动作轻缓地带上那扇吱呀作响的旧木门,将这一方浸透无尽悲伤的天地,彻底留给了一位与儿子做最后告别的母亲。
门合上的刹那,他仿佛听到一声极轻微、被强行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呜咽,让他的脚步猛地一顿。
院外,寒风卷着雪沫扑面而来,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映在窗纸上、守在棺旁的模糊而佝偻的身影,攥紧了怀中那藏着未解之谜的木盒,转身大步走入沉沉的夜色,肩头落满了无人可见的霜雪与一份比夜色更浓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