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熏香换了一轮又一轮,试图驱散那萦绕不去的药味与沉疴之气,却终究徒劳。朱允炆依旧昏迷,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仿佛下一刻就要断绝。朱元璋下令撤换了所有太医署当值医官,广召天下名医,甚至遣使前往域外寻求奇人异士,整个太医院乃至京城都因皇长孙的病情而笼罩在一片惶惶不安之中。
朱元璋没有回乾清宫,就在东宫偏殿隔壁的暖阁内歇下。说是歇下,实则彻夜未眠。他屏退了所有内侍,独自一人坐在昏暗的灯下,龙袍未解,身影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僵硬的阴影。
他面前的紫檀木案几上,空无一物。但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死死盯着空处,仿佛能穿透层层宫墙,看到诏狱最深处那个囚徒,又仿佛能回溯时光,看清所有被忽略的蛛丝马迹。
刘伯温……
这个他曾经倚为臂膀,视为子房、孔明再世的男人,怎么会……怎么敢?!
震怒如同岩浆,在他胸腔内奔腾冲撞,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他想起刘伯温初投时那份《时务十八策》,想起鄱阳湖大战前他那笃定的预言,想起建国后他屡次辞官归隐的清高,也想起自己一次次将他召回,委以重任……信任,便是在这反复的推拉与确认中,一点点累积,直至今日,轰然崩塌!
“魇镇皇孙……断朕血脉……”朱元璋齿缝间挤出这几个字,带着血腥气。这比任何政见不合、任何结党营私都更不可饶恕!这是刨他朱家的根!是诛心之举!
然而,朱标那带着哭腔的哀求,此刻也在他耳边回响。
“暂留其性命……最后一丝查明缘由、或挽回的可能……”
标儿……
朱元璋疲惫地闭上眼。他这个儿子,仁厚,有时甚至过于仁厚。他是在真心为允炆争取一线生机,还是……心底深处,对刘伯温仍存有一丝不忍?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悄无声息地钻入朱元璋的心底,让他猛地睁开了眼睛,眸中寒光乍现。
太子与刘伯温,关系向来亲近。刘伯温曾是太子太傅,教导标儿经史子集、治国之道,标儿对他亦是敬重有加,多次在朕面前为其陈情。如今刘伯温犯下如此滔天大罪,标儿虽言不敢求情,但那“暂留性命”之请,是否已是情分逾越了法度?他是否……知道些什么?
猜疑一旦滋生,便疯狂蔓延。
朱元璋想起之前朱标为了一些“小事”——比如劝阻他对功臣过于严苛、请求减免某些地方的赋税——与自己发生的几次不快。那些争执的背后,是否也有刘伯温的影子?刘伯温是否通过影响太子,来间接对抗自己的皇权?
若真如此,那这就不仅仅是谋害皇孙,更是动摇国本!是离间他们父子!
“砰!”
朱元璋一拳砸在案几上,坚硬的紫檀木发出沉闷的巨响,灯盏猛地一跳,灯影乱颤。
殿外侍立的内侍吓得浑身一抖,险些瘫软在地,却无人敢出声询问。
不行!
刘伯温必须死!不仅仅是死,还要将他所有的学说、影响,连同他可能留在太子心中的那点“仁政”幻想,彻底碾碎!大明不需要第二个声音,尤其不需要一个能影响储君、可能威胁皇权的“帝师”!
至于允炆……
朱元璋的心又是一阵绞痛。那是标儿的嫡长子,是他寄予厚望的皇太孙!若真有万一……他不敢想下去。
“来人!”朱元璋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一名心腹太监连滚爬爬地进来,跪伏在地。
“传朕口谕,”朱元璋一字一顿,声音冰冷如铁,“加派锦衣卫,给朕盯死诏狱!刘伯温若有一丝异动,格杀勿论!还有,给朕查!查刘伯温所有门生故旧,查他这些年所有往来文书!特别是与东宫……有任何牵连,立刻密报于朕!”
“奴婢遵旨!”太监声音发颤,领命而去。
暖阁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朱元璋粗重的呼吸声。他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寒冷的夜风瞬间灌入,吹得他龙袍猎猎作响,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燥热与阴霾。
夜空漆黑,无星无月,如同墨染。
他看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看到了大明江山之下涌动的暗流。功臣、权宦、藩王……现在,又多了一个可能心怀异志的太子和一个深不可测的“归墟”之患。
所有人都不可信!所有人都可能在背后捅刀子!
他必须牢牢握住权柄,用最酷烈的手段,扫清一切障碍!为了朱家的江山,为了他毕生的心血,他不能有丝毫软弱!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
“陛下,”还是刚才那名太监,去而复返,声音带着一丝惊疑,“太子殿下……在外求见,说是有要事禀奏。”
朱元璋眉头猛地拧紧。
标儿?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
是为刘伯温再次求情?还是……察觉到了朕的疑心,前来解释?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转身,脸上所有的情绪都已收敛,只剩下帝王的深沉与冷峻。
“让他进来。”
朱标快步走入暖阁,他脸色苍白,眼窝深陷,显然也未曾安枕。他先是看了一眼榻上依旧昏迷的朱允炆(暖阁与偏殿相通),眼中痛色一闪而过,随即向朱元璋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何事?”朱元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朱标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从袖中取出一物,那是一枚用蜜蜡封存的、看起来十分普通的符箓,材质非纸非帛,隐隐流动着微弱的光泽。
“父皇,儿臣方才整理允炆近日所玩之物,在他枕下……发现了这个。”朱标将符箓呈上,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此物并非宫中所有,儿臣询问过所有近侍,无人知晓其来历。儿臣觉得……此物或许与允炆此次突发恶疾有关。”
朱元璋目光骤然锐利如鹰隼,死死盯住那枚符箓。
不是宫中所有?莫名出现在允炆枕下?
他接过符箓,入手一片温凉,那微弱的光泽在他指尖似乎跳动了一下。他虽不通玄术,但身负真龙之气,对这类蕴含异常能量的物件有着本能的感应。
这符箓……绝非吉物!其上隐隐透着一股阴邪之气!
难道……害允炆的,并非刘伯温的“魇镇”,而是另有其人,借此物暗施毒手?然后嫁祸给刘伯温?
还是说……这是刘伯温留下的后手?或者是那失踪的墨羿所为?
无数的可能性瞬间冲入脑海,让刚刚下定决心的朱元璋,心头再次掀起了狂澜。
他抬起眼,看向朱标,目光深邃难测。
标儿在这个时候,拿出这样一件东西……
是巧合?还是他有意为之?是为了替刘伯温开脱?还是真的心系允炆,要彻查真相?
暖阁内,灯火摇曳。
父子二人,一站一跪,中间隔着那枚诡异的符箓,也隔着骤然升腾、浓得化不开的猜疑与暗涌。
窗外,夜风更急,卷起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