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鸢站在听雨阁的琴室里,手里还攥着那截沾了泥的红线。并蒂莲的花瓣已经干得发脆,轻轻一碰就落下一点碎屑。她没把它扔掉,而是放在案角,和墨九留下的护甲碎片摆在一起。
她取出那个暗器匣,金属外壳冰凉,表面刻着一个“九”字。她的手指停在上面,想起那天夜里,墨九倒下时面具裂开的样子。他的左眼被毒瞎,黑绸早已脱落,露出里面空洞的眼眶。可他在死前,用发丝在琴弦上缠了个结——子时三刻。
她不知道那是警告还是遗言。
现在这个匣子就在她面前,是墨九死后唯一送到她手中的东西。外层锁扣看似普通,但她试过三次都没能打开。刚才从废庙回来的路上,她一直觉得哪里不对。直到此刻,她突然意识到,这匣子怕音。
她取琴置于膝上,指尖轻拨《流水》曲的第一句。音波缓缓散出,不是为了攻击,也不是试探人心,而是像水一样流过机关缝隙。当第三个音落下,匣子内部传来一声极轻的“咔”。
内层开了。
她屏住呼吸,掀开盖板。一层薄绢平铺其中,展开后是一幅边军布防图。线条清晰,营地位置、巡逻路线、换防时间全都标注完整。更让她心头一紧的是,图旁有一行小字:“非王意,护鸢者行。”
她的手顿了一下。
这不是命令,是解释。
门边传来脚步声,很轻,但没有躲闪的意思。裴珩走了进来,肩头还带着夜露的湿气。他看见桌上的图,脸色变了。
“你打开了。”
“是你留的?”她问。
他点头,“墨九临走前,把这东西交给了信使。我本不想让你知道,可……”
“可你觉得我还是会发现。”她打断他,“所以你让墨九送过来?让他用命换来的东西,最后还是到了我手里。”
裴珩没说话。
她站起来,声音冷下来,“你在边关调兵,围码头,拦云铮,说是为了防止前朝余孽北逃。可你真正防的,是我吧?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派的人不只是盯着船,还在盯我听雨阁的动静。”
“我不是……”
“你就是。”她抬手按住琴弦,“你嘴上说着信任,背地里却把军队调到我能去的所有路上。你说这是保护,可在我眼里,这就是囚禁。”
裴珩抬起眼,“如果我不这么做,你早就死了。废庙里的傀儡不是偶然出现的,他们早就在等你。墨九知道,所以我让他留下这图,让你明白——那些兵不是冲你来的,是替你挡刀的。”
她冷笑,“所以他死了。”
空气一下子沉下去。
她盯着他,忽然改拨琴音。《怒涛》起调急促,第一声就震得烛火晃动。她不是要伤人,而是要用共鸣术探他的心绪。音波渗入他的脉搏,顺着心跳传回她的指尖。
然后她听见了。
那是一种缓慢而沉重的节律,像是被什么东西拖着走。每跳一下,都比正常慢半拍,中间夹杂着细微的滞涩感。这种节奏她太熟悉了。
墨九死前,也是这样的心跳。
她的手停在弦上,声音压低,“你也中毒了?”
裴珩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三个月前,在边关驿站。有人送来一套旧茶具,说是母妃生前用过的。我用了那盏,喝了一口茶。”
“然后你就开始服解药?”
“没有解药。”他说,“太医查不出来,只说我体虚。可我知道不对劲。每次子时三刻,胸口就像压了块铁,喘不过气。墨九最后一次见我,偷偷在我手腕抹了药粉,才让我撑到现在。”
她猛地抬头,“子时三刻?”
“对。”他看着她,“和墨九死的时间一样。”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
她慢慢坐回椅中,脑子里转得飞快。废庙里那个傀儡首领,耳后浮现的盘龙衔月图腾;云铮左臂的胎记边缘,也有一模一样的纹路;现在裴珩体内有和墨九相同的毒,发作时间精准重合;而墨九拼死送出的这张图,写着“护鸢者行”。
这些人,都被动地连在了一起。
幕后那只手,一直在拉线。
她看向裴珩,“你有没有想过,你调的这些兵,可能根本不是你在指挥?”
他皱眉。
“布防图能画出来,说明有人掌握了你的行动规律。墨九送这图给你,不是为了帮你掌控局面,是为了让你看清——你已经被看穿了。你的一举一动,或许从一开始就在别人算计之中。”
裴珩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
她继续说,“你还记得废庙里那个傀儡吗?他临死前埋下一块玉佩残片,和云铮那块能拼在一起。云铮不是云家庶子,他是前朝遗孤。而你,身为皇子,偏偏在这个时候中毒,偏偏在关键节点调动边军,偏偏让墨九成了传信人。”
她顿了顿,“这一切太巧了。除非……有人需要一个‘正当理由’来调动军队,又不能用自己的名义。所以借你之手,以‘保护’为名,行布局之实。”
裴珩的手指握紧了袖口。
“你是棋子。”她说,“和墨九一样。但他选择了反抗,所以他死了。你现在站在这里,还能说话,是因为你还活着被人需要。”
他抬起头,眼神有些发红,“那你呢?你是不是也在被人利用?你每一次奏琴,每一次用共鸣术,有没有可能,也正中某人的下怀?”
她没回答。
因为她想到了一件事。
自从七岁那年在密阁触碰到《心弦谱》,她的能力从未失控过。可为什么偏偏是在昨夜,她在废庙中探入傀儡心湖时,会看到谢家机关城的画面?为什么那些晶核里储存的记忆,全都指向同一个地方?
也许不是她找到了线索。
是线索,主动找到了她。
窗外风刮了一下,吹熄了一根蜡烛。火光跳动间,她看见裴珩的脸色泛青,额角渗出细汗。毒正在加重。
她起身走到柜前,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苏眠去年留给她的,说是可以延缓奇毒发作。她递过去。
裴珩没接。
“你不信我。”
“我不信的不是你。”她把瓶子放在桌上,“我信的是证据。你现在回去,不要再碰任何来自旧宫的东西。茶、香、笔墨,全都封存。我会查这条毒是从哪里开始的。”
他看着她,“你要做什么?”
“我要知道,除了你之外,还有谁也在这条线上。”她说,“墨九死了,云铮走了,你中毒了。下一个是谁?谢无涯?还是我?”
裴珩站着没动。
她转身走向琴架,把布防图重新卷好,放进琴匣最底层。外面那层暗器锁已被破坏,不能再用。她顺手拆下一截断弦,缠在匣子上打了个死结。
就像她刚才处理那截红线一样。
“你可以走。”她说,“但从今天起,别再擅自决定我的安全。我要走哪条路,我自己清楚。”
裴珩终于动了。他转身朝门口走去,脚步有些虚浮。经过窗边时,他停下来说了一句:“墨九死前,最后看了我一眼。我没懂他的意思。现在我想起来了。”
她回头。
“他是在告诉我——别信上面的人。”
话落,他推门出去。
夜风吹进来,吹动案角那朵干枯的并蒂莲。花瓣边缘裂开一道缝,一片碎瓣飘了下来,落在她刚写完的纸页上。纸上只有三个字:盘龙纹。
她伸手去拿笔,准备继续记录。笔尖刚碰到纸面,一滴血从她指尖滑落,砸在“纹”字上,迅速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