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珩站在台阶上,目光落在沈清鸢的手指上。那根手指还按在琴弦上,没有松开,也没有弹下。
风从湖面吹来,卷起地上的落叶,也掀动了他手中的文书一角。
沈清鸢没接话,也没起身。她只是将另一只手轻轻搭在琴身,指尖微动,一缕极轻的音波顺着地面蔓延出去。这声音几乎听不见,却在触及裴珩靴底时微微反弹。
她闭了闭眼。
共鸣术已悄然展开。音波如丝线般缠绕对方周身,探入气息流转之处。心跳、呼吸、血脉运行的节奏一一浮现。她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这脉象不对。不是紧张或戒备时的急促,也不是内力催动后的紊乱。这是一种缓慢而持续的侵蚀,像是毒物沉在血里,日复一日啃噬经络。
和墨九临死前的脉动一样。
她睁开眼,目光落在那封边军密令上。
“朝廷下令,你必须走。”裴珩开口,声音压得很稳,但尾音有一瞬的滞涩。
沈清鸢依旧没动。她抬起左手,指尖在琴弦上来回轻抚,像是在调音,实则借着每一次拨动,将音波重新校准。这一次,她不再探查人身,而是锁定了那纸文书。
裴珩察觉她的动作,抬手将密令展开。
就在纸页完全摊开的瞬间,沈清鸢的指尖猛然一顿。
纸上浮现出一张脸。
不是写上去的,也不是印出来的。那张面容像是从纸纤维里长出来的一样,一点一点显形。眉梢高挑,唇角含冷,正是云容的模样。但她比现在年轻许多,眼神里没有后来的狠厉,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倔强。
沈清鸢认得这个样子。
她在挑战书的记忆封印里见过。
那是二十年前,云容还未夺权时的脸。
她立刻明白——这不是伪造。是有人把真实记忆封进了纸中,等她用共鸣术去触碰,就会自动显现。若她心神不稳,便会被拉入那段过往,陷入执念反噬。
可问题是,谁能让记忆附着于纸?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裴珩已经动手。
他双手抓住密令边缘,猛地一撕。
纸张裂开的声音很响。那张脸在断裂处扭曲了一下,随即消失。碎片随风飘落,像烧尽的灰烬。
沈清鸢盯着他的手。
撕纸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可就在那一瞬,她捕捉到了他右手指节的轻微抽搐——那是体内毒素被剧烈情绪激发后的反应。牵魂引一旦发作,会让人产生短暂的幻觉与痛感,唯有定时服药才能压制。
裴珩中毒已深,但他刚才撕令时的眼神清明,毫无受控迹象。
他不是傀儡。
他是清醒地毁掉了这道命令。
沈清鸢缓缓松开琴弦,抬眼看他。
“这不是朝廷的令。”她说。
裴珩没回答。他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半片残纸,指腹摩挲着断口处。阳光照在他脸上,映出左眉骨那道旧疤的影子。
“你早就知道?”他终于开口,声音低了些。
“我不知道是谁发的令。”她说,“但我知道,它不该存在。”
两人对视片刻。空气紧绷得几乎能听见呼吸的重量。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喊声。
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声音由远及近,整齐划一,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听雨阁外的石阶尽头,黑压压的人影出现。他们皆穿粗麻褐衣,手持长矛,腰间系着褪色红布条。最前方几人高举旗帜,旗面绘着一个图腾——火焰状的纹路,与云铮左臂胎记一模一样。
沈清鸢瞳孔微缩。
这些人不是边军,也不是江湖门派。他们身上没有杀气,却有种不容动摇的信念。队伍行进时脚步一致,每踏一步,地面都微微震动。
“前朝遗民。”裴珩低声说,“他们不该还在。”
沈清鸢没应声。她将琴横放膝上,十指重新按回弦位。这些人的出现太巧了。密令刚毁,他们就来了。像是有人算准了这一刻,要让她无路可退。
她正欲再探音波,识海忽然一震。
一道影子闪现。
不是实体,也不是幻象。那是一个存在于记忆深处的身影——八尺身高,青铜傩面,双链流星锤垂在身后。他站在她意识的角落,一言不发,只抬起手,指向地上那堆密令残片。
是墨九。
她心头一紧。墨九已死,魂魄不该残留。可这幻影如此清晰,动作如此明确。他不是来求救,也不是来告别。他是来指引的。
她立刻低头看向那些碎片。
残纸散落在地,有的已被风吹偏。她凝神细看,发现其中一片边缘有异——那不是普通的撕裂痕迹,而是某种暗纹,像是被极细的针线缝过后又拆开。她曾见过这种手法,在沈家密阁的机括图纸上。那是用来隐藏第二层信息的方式。
她不动声色,指尖轻拨琴弦,一道极弱的音波扫过碎片表面。
嗡——
某一角纸片微微颤动了一下。
她记住了位置。
外面的人群已经逼近庭院外围。领头者停下脚步,举起右手。所有人随之止步,长矛顿地,发出整齐的闷响。
一名老者走出队列。他须发皆白,手中拄着一根铁木杖,杖头刻着并蒂莲纹。
“听雨阁主。”他开口,声音沙哑却不弱,“我们等你二十年了。”
沈清鸢没回应。她仍坐在石台前,琴在膝上,手指未离弦位。她看着老人,也看着他身后的旗帜,看着那些沉默而坚定的脸。
她知道他们在等什么。
云铮走了,留下的是局。血刀客死了,传下的是法。现在这些人来了,带来的不是威胁,是归属。
他们要她接过那柄“背后的剑”。
她还没说话,裴珩忽然向前一步。
“你们不该来。”他对老者说,“这里不是你们该站的地方。”
老者冷笑一声:“三皇子,你也配说这话?你母族靠吞食前朝血脉起家,如今却要拦我们见最后的血脉?”
裴珩脸色一沉。
沈清鸢这时才开口:“你说的血脉,是指谁?”
老者抬头看她,眼神忽然变得复杂:“你眉心的痣,生来就是印记。沈家嫡女,本就是前朝皇室过继之女。你以为自己在护一方江湖,其实你一直在守一座未灭的国。”
沈清鸢手指一僵。
她从小就知道母亲来历不明,但从不知竟是如此真相。
她还想问,识海中的墨九幻影忽然再次浮现。这次他没指碎片,而是抬起手,缓缓指向裴珩的后颈。
那里有一道极淡的红痕,藏在衣领之下,若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沈清鸢瞳孔一缩。
那是“牵魂引”最隐秘的标记位置——只有下毒者和服毒者才知道。
墨九是在提醒她:裴珩不只是中毒者。
他也可能是棋子。
她猛地抬头,看向裴珩。
他似有所觉,转过头来,两人视线相撞。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声尖锐的哨音。
所有前朝遗民同时抬头。他们腰间的红布条无风自动,猎猎作响。
沈清鸢的手指重新压上琴弦。
琴音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