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鸢的手指还搭在断弦上,阳光斜照进广场,琴面映出一道细痕。她没有起身,也没有看向四周散去的人群。谢无涯站在她身后半丈远的地方,呼吸比平时乱了一些。
她察觉到了。
不是敌意,也不是杀机,而是一种沉滞的波动,从他那边传来,混在余音未尽的空气里。她的共鸣术自动展开,顺着那股气息探过去——他的脉象不稳,真气在经络中逆流,右眼泪痣颜色加深,像被墨染过。
她没说话,只是指尖轻拨,弹出一段《流水》的曲调。
音波无形,却直入心神。谢无涯眉头一挑,脚步微动,却没有避开。他知道她在查什么。
琴音继续流淌,她的感知随之深入。毒素藏得很深,在心窍附近盘踞,与另一种阴柔之力缠在一起。那不是普通的毒,而是带着执念的蛊,借情念滋生,靠情绪喂养。
她换了曲调,转为《清心》。
音节清冷,如冷水浇火。谢无涯忽然闷哼一声,唇角溢出一丝黑血,滴落在青石板上,迅速渗入缝隙。
沈清鸢神色未变,手指加快。
她听到了。
不是声音,是某种纠缠的记忆碎片,随音律反溯而来——一个女子跪在月下,手中银针一根根扎进手臂,嘴里反复说着:“我要你看见我……只看我……”
画面扭曲,情绪翻涌,全是不甘与执拗。
她立刻明白是谁。
萧雪衣动手了。
趁谢无涯强行登榜、心神动荡之时,将毒与蛊一同种下。若不及时清除,等七情阵开启,只需一丝心动,蛊就会彻底爆发,把他拖进疯魔。
她十指急扫,改奏《广陵散》片段。
杀伐之音炸响,震得屋檐瓦片轻颤。这是为了逼出防御本能,让蛊虫暴露行踪。谢无涯身体猛地一僵,喉间滚动,似有东西要冲出来。
紧接着,她又转调《长相思》。
温柔音色裹着驱蛊之力,缓缓推进。那团潜伏的阴力终于动摇,开始向咽喉移动。
谢无涯猛然弯腰,一口黑雾喷出,在空中凝成蝶形,翅膀微微扇动,就要飞走。
就在这时,窗外掠过一道白影。
那人脚踝轻响,骨哨无声震动。毒蜂尚未离巢,她已立于檐角,发间七根银针寒光微闪。她看着那蝶,眼中闪过急切,伸手欲召。
沈清鸢琴弦一挑。
音刃划空,精准斩断蝶翼。蛊虫瞬间灰飞烟灭。
白影顿住。
谢无涯抬手抹去嘴角黑血,睁开眼。眸色漆黑,不见情绪。他一步踏出窗棂,落地无声,墨玉箫已横于胸前,下一瞬,箫尖抵住对方咽喉。
“你若再动她一根手指,”他声音很轻,“箫断人亡。”
萧雪衣站着没动。银针悬在发梢,没有落下。她盯着他,嘴唇微抖,眼里忽然泛起水光。
“我……”她声音哑了,“我只是想让你记得我。”
她说完这句话,整个人像是松了下来。双钩未出,骨哨未响,她转身跃下屋檐,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屋内恢复安静。
沈清鸢收手停琴,站起身走到软榻边。谢无涯靠着垫子坐下,脸色苍白,右手不自觉地按住胸口。他闭着眼,呼吸仍有些紊乱。
她重新坐下,指尖抚上琴弦。
这一次,她奏的是《往生》。
音波缓慢,带着安抚的力量,一圈圈扩散。并蒂莲的香气不知何时弥漫开来,是从他袖中飘出的。
一曲终了,他睁开眼,眼神清明了些。
“你早知道她对你这样?”她问。
他沉默了很久。
“我知道。”他说,“可我不想要这样的记忆。”
她没再追问。只是将琴放回膝前,手指轻轻压住一根弦。那根弦还在微微震颤,像是还没完全停下。
外面传来守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慢慢走远。没有人进来打扰。听雨阁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内室里的空气依旧紧绷。
她低头看他放在枕边的手。那只手一直握着什么,指节泛白。她认得那个香囊,里面装着干枯的并蒂莲瓣,是他从小带在身上的东西。
现在它被攥得很紧。
她伸手,轻轻碰了一下墨玉箫的裂痕。箫身冰凉,没有任何反应。
“你不必对她心软。”她说。
他摇头。“我不是心软。”
“那是怕?”
“是累。”他低声说,“她用这种方式靠近我,我挡得住一次,挡不住第二次。只要我还活着,她就不会停。”
她没说话。
屋外起了风,吹得纱帘晃了一下。月光从窗缝挤进来,照在琴面上,映出她眉心一点红。
朱砂痣还在发烫。
她突然意识到,刚才那一段执念记忆,并非完全来自蛊虫。有一部分,是谢无涯自己压抑的东西——他对她的愧疚,对局势的无力,还有那种被疯狂爱恋缠绕的窒息感。
共鸣术这次探得更深了。
它不再只是识破谎言或捕捉杀意,而是真正触到了人心最深处不愿示人的角落。
她看着自己的手指。
这能力越来越强,也越来越难控制。每一次使用,都会带回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她不知道哪一天,这些碎片会压垮她。
但她不能停。
现在不行。
谢无涯忽然动了下手,把香囊塞回袖中。他坐直了些,声音恢复冷静:“她不会善罢甘休。”
“我知道。”
“下次可能不是蛊。”
“那就等下次再说。”
他看了她一眼,目光短暂交汇。那一瞬,她又听见了一丝杂音——极轻微的心跳波动,不属于愤怒或恐惧,而是一种更复杂的牵连。
她迅速收回视线,手指重新搭上琴弦。
不能再谈了。
再探下去,会越界。
屋外传来一声低鸣,像是夜鸟惊飞。远处有弟子巡逻经过,提着灯,影子扫过窗纸。
她没动,也没抬头。
谢无涯靠回软枕,闭上眼。墨玉箫搁在身侧,离手不远。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但眉心始终没松开。
她坐在原地,指尖压着第五根弦。
那根弦之前被震裂过,接口处粗糙,一碰就有细微的刺痛感。
她不管。
手指来回滑动,发出短促的单音,一声,又一声。
直到门外传来脚步声。
不是守卫。
步伐很轻,节奏稳定,是苏眠常用的步频。
她停下拨弦。
手指还搭在断口上。
门被推开一条缝。
一只布满皱纹的手先伸了进来,端着一只粗陶碗,热气袅袅上升。
她没回头。
也没问来人是谁。
那只手往前递了递。
碗沿碰到桌角,发出一声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