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还躺在台角,月光映着那颗眼睛。它没有闭上,也没有转动,只是静静盯着天空。
沈清鸢的手指搭在琴弦上,指尖微颤。她刚才看到的不是幻象,那眼神里有东西——痛,还有求救。她抬头看向远处黑袍消失的方向,低声说:“他还在这。”
裴珩站在她身侧,听见这话,立刻明白她的意思。他从怀中取出衣物,轻轻放在她身旁的木架上。是一把琴,通体深红,边缘雕着西域文字,琴面嵌着一圈细小的银钉。
“这是我在西境缴获的宝琴,”他说,“据说能引出人心最深处的声音。”
沈清鸢看了一眼,没说话。她知道这琴来历不凡,也明白他为何现在拿出来。
她将右手按在古琴上,左手缓缓抚过新琴表面。两把琴并列而置,音律尚未相接,但空气已开始震动。
就在此时,一阵箫声响起。
声音不高,却像刀锋划开夜幕。一道身影立于台角,墨玉箫横在唇前,白衣未动,眸光冷冽。谢无涯来了。
他的箫音不急,也不躁,而是顺着沈清鸢的指法慢慢渗入,与她的琴声交织成一条螺旋状的音流。两人未曾商议,却仿佛早已知晓对方心意。
音波扩散出去,直逼那片黑暗。
黑袍人停住了脚步。他本已走出十步之外,此刻却像是被什么力量拉住,身体僵在原地。面具下的呼吸变得粗重,手指紧紧攥住骨笛。
沈清鸢十指轻拨,双琴同时发声。主音由古琴引领,辅音由宝琴托起,两种截然不同的音色融合为一,形成一股无法抗拒的共振之力。
谢无涯的箫声骤然拔高。
三道音浪叠加,轰然撞向那人面门。
“咔。”
一声脆响,银面具自额心裂开,碎片如冰屑般剥落。先是眉骨处出现裂缝,接着鼻梁断裂,最后整张面具崩解,散落在地。
露出的脸让全场一片死寂。
女子面容苍白,眉眼与萧雪衣极为相似,唯独眉心一点墨痕格外显眼,右耳垂缺了一小块。她站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沈清鸢瞳孔一缩。她认出来了——正是方才铜镜中跪在殿内的皇太女。
她立刻调转琴音,换作一段缓慢柔和的旋律。这不是攻击,而是探查。共鸣术随音波展开,悄然渗入对方心神。
画面涌入脑海。
一间金碧辉煌的大殿,年幼的少女被人强行穿上嫁衣。家族长辈冷眼旁观,母亲躲在屏风后哭泣。她挣扎着,却被按住双手,嘴里塞进一枚药丸。婚书上写着:以女换兵,永不得归。
后来她被送往西域,嫁给一位年迈的老王。婚后三年,中原传来消息——她的名字已被族谱除名,亲弟继任家主。从此她再无人可依,只能活在异国宫廷之中,日日听着故土音律,直到精神崩溃。
最后一幕是她戴上银面具,被人称为“魔音使”。她不再说话,只用笛声传递那些无法言说的记忆。
沈清鸢收回手,指节发麻。这段记忆太过沉重,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
谢无涯放下箫,目光扫过女子面容,又望向远方使者团藏身之处。他冷笑一声:“西域皇室好手段。用一个被囚禁的女人来试探我们,还拿她的痛苦当武器。”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你们连亡魂都不放过?”
女子终于有了反应。她抬起头,嘴唇微微颤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那只握着骨笛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裴珩一步踏前,挡在沈清鸢面前。他没有拔剑,也没有怒吼,只是站定,目光如铁。
“她是我的人。”他说。
台下众人屏息。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裴九的女人,谁敢动。”
话音落下,四周寂静无声。连风都停了。
听雨阁外场灯火依旧,四角火盆燃烧着青白色的火焰。有人低头交换眼神,有人悄悄后退几步。西域那边的阴影里,几道人影迅速隐去,显然已将消息传回。
沈清鸢看着地上破碎的面具,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这女人不是敌人。她甚至从未想过伤害谁。她只是被困在过去,靠着残存的音律寻找一丝回应。
而刚才那一曲,是唯一让她听见回音的人。
她重新抬手,准备再弹一段。这次不是探查,也不是对抗,而是安抚。
可就在她指尖触弦的瞬间,女子突然抬起了头。
她的眼睛变了。
不再是空洞与麻木,而是透出一丝清醒。她看着沈清鸢,嘴唇一张一合,终于挤出两个字:
“救我。”
这两个字极轻,几乎被风吹散,但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
沈清鸢的手停在半空。
谢无涯眉头一皱,立刻再次举起箫。他察觉到不对劲——女子的状态在变化,仿佛体内有另一股力量正在苏醒。
裴珩也察觉到了危险。他转身低声道:“别再走了。”
可已经晚了。
女子猛然抬起骨笛,横在唇前。她没有吹响,而是用力将笛子砸向地面。
“砰!”
骨笛断裂,从中滚出一块黑色石片。石片落地即燃,冒出幽蓝色的火光。火焰升腾而起,竟在空中凝成一行扭曲的文字,与铜镜上的完全相同。
沈清鸢立刻启动共鸣术,试图捕捉这股能量的来源。她发现这些文字并非单纯符咒,而是一种古老的契约印记——只要有人读出其内容,便会被强制绑定为“传声者”,终生为西域皇室传递情报。
而刚才那一声“救我”,正是触发契约的钥匙。
她猛地抬头,看向女子。
对方正望着她,眼中充满哀求。但她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她体内抽离。
沈清鸢伸手想拉她,却被裴珩一把拽住手腕。
“不能靠近!”他说,“那是陷阱。”
谢无涯迅速上前一步,将墨玉箫横在胸前,随时准备再起音波封锁。他的脸色很难看:“他们早就设好了局。这个人不是来挑战的,她是来种契的。”
女子跪了下来。
火焰环绕着她,将她的身影一点点吞噬。她的嘴还在动,但发出的声音已不再属于她自己。那是一段古老歌谣,节奏诡异,带着强烈的控制意味。
沈清鸢立刻盘坐于地,双手分按两琴。她必须打断这段吟唱,否则整个听雨阁都将陷入被动监听之中。
她先以古琴奏出《断契》首调,试图切断契约连接。可那歌声太过顽固,音波刚触即碎。
谢无涯见状,立即配合,箫声切入低频段,与她的琴音形成夹击之势。两人合力,终于让那歌声出现短暂中断。
就在这空隙之间,裴珩抽出腰间短刃,猛力掷出。
刀锋直取火焰中心,正中那块燃烧的石片。
“啪!”
火光炸裂,四散飞溅。
女子仰面倒下,口吐白沫,整个人剧烈抽搐。那行文字也随之消散,化作灰烬飘落。
全场静默。
过了片刻,沈清鸢才缓缓收手。她的额头渗出冷汗,双臂微微发抖。刚才那一击耗尽了她大半心力。
裴珩蹲下查看女子状况。她还有呼吸,但气息微弱,像是被抽走了太多东西。
谢无涯走过来,低头看着那堆灰烬,声音低沉:“这不是结束。”
沈清鸢点头。
她知道,真正的麻烦才刚开始。
这块石片、这首契约歌谣、这个被迫成为工具的女人——全都指向同一个地方:西域深处,那个从未真正覆灭的皇庭。
而他们现在,已经被盯上了。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琴,第三根弦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