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还未散尽,街角的更鼓刚响过一声。
沈清鸢站在药铺后门的石阶上,袖中那张“快去东山”的纸条已被掌心的汗浸软。她将纸条塞进腰间暗袋,抬手推开木门。
药铺里燃着艾草,气味刺鼻。苏眠背对着她,在药柜前摆弄一只青瓷罐。他没有回头,只低声说:“你要的东西,我已备好。”
沈清鸢没应声,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放在案上。信封未封口,里面只有一行字:查东山废驿十年前火案。
苏眠看了眼信纸,又看了眼她。他的喉饰发出沙哑的声音:“你明知那里烧得只剩地基。”
“但有人活了下来。”沈清鸢说,“十年前,云家老账房曾被人从火场拖出,送到了城西义庄。”
苏眠沉默片刻,把信纸折起,放进罐中,盖上盖子。他转身时,绿毛鹦鹉在笼中扑腾了一下,叫了一声:“沈姐姐——”
话音被他抬手打断。他把罐子递给她:“三日后开。”
沈清鸢接过罐子,指尖触到冰凉的釉面。她转身离开,脚步轻而稳。
回到听雨阁已是深夜。她将罐子搁在琴案旁,取下十二律管,轻轻放在琴弦边。窗外风动,吹熄了灯。
第二日清晨,宫中使者便到了。
诏书是用明黄锦缎卷成的,由内侍捧着,立于金殿外的高阶之上。身后站着一队禁军,铠甲齐整,刀柄朝前。
“奉三殿下令,封云铮为昭武校尉,即日赴北境统军,掌骑兵三千,镇守雁门关!”
声音传遍整个校场旧址。百姓闻讯赶来,挤在围栏之外。
云铮就站在原地,双手垂在身侧。他昨夜已被带入军营别院,今日清晨押至此处听旨。他身上仍穿着昨日那件粗布囚衣,左臂胎记露在外面,颜色比往日更深。
他单膝跪地,却不伸手接诏。
使者等了片刻,见他不动,声音微颤:“云铮,接旨!”
云铮抬头,目光越过使者,落在人群外的一道身影上。
沈清鸢站在巷口,月白锦缎在晨光中泛着浅色。她没有靠近,只是静静看着。
云铮收回视线,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云某的剑,只听沈阁主调遣。”
四周骤然安静。
使者脸色发白,手中诏书几乎掉落。他身后一名副将上前一步,厉声道:“大胆逆贼!抗旨不遵,当诛九族!”
云铮依旧跪着,却缓缓拔出佩剑三寸。
寒光一闪,映得他眉目冷峻。他没有看副将,只盯着前方的诏书:“我的命,早就不是我的了。可这把剑,还听她的。”
剑尖离鞘不过三寸,却压住了全场喧哗。
脚步声从殿门传来。
裴珩走了出来。玄色劲装衬得他身形挺直,右手小指上的玄铁戒缓缓转动。他走到高台边缘,低头看着云铮。
“她已嫁不了你,何必执着?”
云铮终于抬头,迎上他的目光:“三殿下,有些执念,比命长。”
裴珩冷笑:“你以为她是真心待你?她救你,不过是为了对付云家。你现在拒旨,是想做她的刀,还是她的奴?”
云铮没答。他慢慢站起身,仍握着剑柄。腰间那只机关鸟随风轻晃,翅膀微微张开,像是要飞。
沈清鸢看见了。那是她三个月前亲手做的,用的是薄银片和细铜丝,能振翅三次。她本是想让他开心,那时他刚得知养母死讯,整日不语。
如今这只鸟挂在他的腰带上,成了最沉默的回答。
裴珩的目光扫过那只机关鸟,又落回云铮脸上。他抬手,示意使者收起诏书。
“不接旨,就别想走出军营。”他说,“从今日起,禁足别院,无令不得出入。”
云铮点头,重新跪下,这次是向他行礼:“谢三殿下成全。”
裴珩转身就走,靴底踩在石阶上发出沉闷声响。走到殿门前,他停下,没有回头。
“沈清鸢。”他声音低了些,“你的人,连命都不要了?”
沈清鸢往前走了一步。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他不是任何人的人。”
裴珩的手在门框上顿了一下。他没有再问,推门而入。
人群开始骚动。有人低声议论,有人说疯了,也有人说这是义气。
云铮被两名军士架起,押往军营方向。经过沈清鸢身边时,他脚步顿了一下。
她没有看他。
但他知道她在。
他抬起脚,继续往前走。
沈清鸢站在原地,看着队伍远去。她摸了下琴弦,指尖微颤。琴音未起,可她知道,有些人已经听见了。
裴珩回到府中,一言不发。他走进书房,抓起桌上一只青瓷盏,狠狠砸在地上。
碎片四溅。
那正是沈清鸢惯用的斗笠盏。
他站在窗前,望着听雨阁的方向。右手小指上的玄铁戒不停转动,一圈又一圈。
直到指节发酸。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抽屉中取出一份密报。上面写着:昨夜谢无涯现身东山,停留半个时辰,未与任何人接触。
他盯着那行字,许久未动。
与此同时,东山废驿的断墙下,谢无涯正蹲在地上。他用墨玉箫拨开灰烬,露出半块烧焦的木牌。上面依稀可见“张”字残迹。
他将木牌收起,站起身,望向京城方向。
他知道她让他来,不只是为了这块木头。
沈清鸢回到听雨阁,取下披风,坐在琴案前。她打开苏眠给的青瓷罐,里面是一叠纸页。
第一张上写着:东山废驿,十年前隶属云家私驿,专运密件。火灾当日,值守者七人,仅一人幸存,名为陈六,现居城南贫巷。
她将纸页收好,放入袖中。
门外传来脚步声。墨九站在廊下,戴着青铜傩面,手中提着一个布包。
他将布包放在地上,退后两步。
沈清鸢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套干净的衣物,还有一封信。信是裴珩写的,字迹锋利:
“三日后早朝,另有诏书下达。勿再生事。”
她将信撕碎,扔进香炉。
墨九依旧站着,没有动。
沈清鸢抬头:“他让你来的?”
墨九点头。
“还有别的吗?”
墨九从怀中取出一枚铜片,放在地上。铜片上刻着一个“将”字,是军印的边角。
她拿起来,指尖划过刻痕。
三日后早朝,另下诏书。
不是封将,就是夺权。
她站起身,走向内室。路过铜镜时,她看见自己眉间朱砂痣下,有一道极淡的红痕,像是血渗进了皮肤。
她没去擦。
三日后,早朝。
金殿外,百官列队。
云铮仍被软禁在军营别院,未到场。
裴珩手持玉笏,立于阶前。皇帝尚未驾临,群臣低声交谈。
沈清鸢站在文官末位,手中抱着琴匣。
内侍高声唱喏:“宣,沈氏清鸢,晋殿奏乐。”
她上前一步,走入大殿。
琴案早已备好。她打开琴匣,取出古琴,轻轻放上案几。
指尖触弦,第一声未起。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禁军跌跌撞撞冲进来,单膝跪地:“启禀殿下!军营别院……云铮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