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缝下的月白衣角不知何时被风吹起了一角,轻轻晃动。
谢无涯还站在亭中,一动未动。日光早已西斜,暮色漫过湖面,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低头看着石桌上残留的焦痕,指尖在上面划了一下,灰烬簌簌散开。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婚书——是云铮送来的第三封。红绸已经褪色,边角有些发皱,像是被人反复打开又合上。他没说话,只是将它放在石桌上,用酒壶压住一角。
风穿过亭子,掀动纸页。他盯着那“连理枝”三个字看了很久,忽然抬手,点燃火折。火焰顺着边缘烧起来,很快吞没了金线绣纹。他没有移开视线,任由火光映在脸上,照出眼底一片暗沉。
婚书化作灰烬,飘进湖里。
他提起酒壶,仰头灌了一口。烈酒入喉,呛得他咳了一声。他放下壶,手指用力捏着壶身,指节泛白。
月亮升起来了。
沈清鸢走出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一幕。她停在离亭子三步远的地方,目光扫过地上的灰烬、空了半截的酒壶,还有他紧绷的侧脸。
她轻笑一声:“幼不幼稚?烧一本婚书,还要对着灰喝酒?”
谢无涯猛地抬头。他眼中带着血丝,神情却没有躲闪。他放下酒壶,站起身,一步跨到她面前,伸手就将她拉进怀里。力道很大,她踉跄了一下,撞在他胸口。
“我只想要你。”他说,声音哑得不像话,“不是盟友,不是生死之交,也不是什么旧相识。我要你只能看我,只能靠我,只能……属于我。”
沈清鸢没有动。她的脸贴着他胸前衣料,听见他心跳很快。她抬起手,指尖无意识碰了碰袖中的琴弦。
一缕极轻的音波荡出去。
《安魂》的第一个音节刚起,就被她压住了。可共鸣术已经发动,微弱的声波穿透空气,触到了他的心绪。
她看见——
他跪在雪地里,抱着一具没有呼吸的身体;
他亲手折断墨玉箫,埋进土中;
他在最后一刻望向镜湖,嘴角有血,眼里却带着笑。
“愿以命护她周全。”
这是他心底最深的念头,藏了多年,从未说出口。
她的指尖颤了一下,琴音乱了半拍。
谢无涯立刻察觉。他低头看她,眼神变了,从激烈转为一种近乎羞恼的克制。
“你又用了那术?”
她没否认,只看着他:“嗯。”
他喉结动了动,耳尖一点点红了起来。他想松手,却又舍不得,最后只是低声说:“别再探了。”
她忽然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唇。
月光落在他们身上,湖水静静映着倒影。
这个吻很短。她退开时,他还在原地愣着,手还环在她腰间。
她抬手抚上他的脸,指尖带着琴弦的凉意:“我探到了。”
“所以呢?”他嗓音沙哑,像是逼自己问出口。
她笑了:“所以,我也只想要你。”
他浑身一震,手臂收紧,几乎将她勒进怀里。
她没挣扎,只是轻轻拍了下他的背:“这酒太烈,下次温一点。”
他松开她,拿过酒壶,递到她面前。她接过,仰头喝了一口,然后递还给他。
他看着壶口,那里还留着她唇印的痕迹。他低头,就着同一个地方,一饮而尽。
两人在石栏边坐下。酒壶放在中间,谁也没再说话。湖风拂过,吹乱了她的发,也吹起了他的衣袖。
她靠在他肩上,手指慢慢滑进琴匣,轻轻拨了一下弦。声音很轻,像在试音。
他低头看她:“以后还会用那术探别人的心吗?”
“不会。”她说,“只对你用这一次。”
他沉默片刻,低声道:“我不怕死,只怕你不知道我的心。”
她转头看他,月光下,她的眼睛很亮。
“我知道了。”
他闭了闭眼,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
远处传来一声鸟鸣,打破了寂静。一只夜鹭掠过湖面,翅膀扫起细碎水花。
她忽然坐直身子,看向湖心。
“怎么了?”他问。
她没回答,只是把手伸进袖中,摸到了那枚干枯的并蒂莲。那是小时候他们在镜湖采的,一直被她收着。
她拿出来,放在掌心。
月光下,花瓣边缘似乎泛起一丝淡淡的绿意。
她怔了一下。
谢无涯也看到了。他伸手接过,仔细看了看,低声说:“它……好像活了。”
她点头:“可能沾了湖气。”
他把花放回她手中,握住了她的手。
“以后别收着了。”他说,“让它长在你看得见的地方。”
她没说话,只是反手握住他。
夜更深了。
酒壶空了。
她靠着他的肩膀,手指搭在琴弦上,轻轻弹了一个音。
他从腰后取下墨玉箫,凑到唇边,吹出一个回应的音符。
琴与箫的声音在月下交织,没有曲调,只是随意应和。
湖面倒映着两人身影,靠得很近,分不开。
她忽然想起什么,低声问:“你刚才烧婚书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万一我生气了怎么办?”
他侧头看她:“你想生气吗?”
“不想。”
“那就行了。”
她笑出声,靠得更紧了些。
他伸手揽住她的肩,下巴轻轻抵在她发顶。
风吹过来,带着水汽和草木的气息。
她闭上眼,声音很轻:“谢无涯。”
“嗯。”
“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
他没再说话,只是把她往怀里带了带。
月光照着亭子,照着空酒壶,照着那只静静躺着的琴匣。
她的手指还在弦上,没有离开。
他的箫垂在膝前,尾端轻轻点地。
湖面平滑如镜,映出他们的影子,也映出天上那轮完整的月。
一只萤火虫飞过,停在琴匣边缘,光亮一闪,又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