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鸢靠在石台边,左手压着肩头的布条。血已经止住了,可那地方还是发烫,一跳一跳地疼。她没动,右手搭在琴匣上,指尖轻轻碰了下最外侧的弦。
声音没响。
谢无涯坐在她旁边,断指包着素布,手放在膝上。墨玉箫横着,离他的唇有半寸远。他也没动,眼睛看着湖面,水一半红一半清,倒映出天光微亮。
风从芦苇丛里吹过来,带着焦土的味道,也带着一点新长出来的草香。
远处传来笑声。
几个孩子跑过岸边,赤脚踩在湿泥上,溅起水花。他们手里拿着莲蓬,一边剥一边唱。调子歪的,起头的那个小孩声音最大,但跑调了,后面几个跟着唱,慢慢就齐了。
是《无双》的曲子。
沈清鸢的手指忽然按上了琴弦。
第一个音落下去的时候,湖面晃了一下。
谢无涯转头看她。
她没看他,只把琴往前推了半尺,双手摆正位置。第二个音落下,第三个音接上,她的指法很轻,像是怕惊到什么人。
可琴声稳住了。
谢无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只手还在抖,包扎的地方渗了一点血,染在布上。他张了下嘴,想说什么,又闭上了。
“你听过最完整的《无双》,”沈清鸢说,“是我和你一起奏的那次。”
谢无涯没应。
但他抬起了右手,把墨玉箫抵到了唇边。
第一声箫音滑出来的时候,琴刚好走到第三段。两个声音撞在一起,没有乱,反而像两条线绕着缠上了。
孩子们听见音乐,停下来不唱了。但他们没走,站在浅水里,仰着头听。
琴声和箫声越走越近,一个高一个低,一个快一个慢,到最后分不清谁先谁后。风吹过来,把声音卷着送到对岸,柳枝晃了晃,叶子落进水里。
谢无涯的呼吸平了些。
他眼角余光看见沈清鸢的侧脸。她眉头松开了,嘴角有一点点往上提。他知道她在听他,也知道她在等他跟上。
箫音忽然转了个调。
不是原曲里的,是他自己加的。一个短句,三音连起,落在主音下方。他以为她会停,会错,会皱眉。
可她的手指立刻接上了。
她顺着他的调往下走,多弹了两拍,补了个尾音,让那句突兀的变调变成了整首曲子里最自然的一笔。
谢无涯喉咙动了动。
他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箫声更稳了。
两人一直走到最后一节。琴和箫几乎贴着走,差一点点就要撞上,可每次都在最后那一瞬错开,像两只鸟飞过同一根树枝。
最后一个音落下时,湖面静了。
水不再翻,风也不再动。倒影里,他们的影子靠得很近,肩膀挨着肩膀,头也差不多在同一高度。
有个孩子指着水面喊:“姐姐和哥哥变成一对鸳鸯啦!”
其他孩子哄笑起来,有人往湖里扔小石子,砸碎了倒影。涟漪一圈圈荡开,把两个人的影子拉长、揉乱。
沈清鸢笑了下。
她低头看琴弦,发现有一滴东西落在上面,颜色比晨露深。她没擦,只把手轻轻覆上去。
谢无涯把箫拿下来,放在腿上。他看了看自己的断指,又看了看她肩上的布条,忽然说:“我不该回来。”
沈清鸢没抬头:“你说过了。”
“我怕牵连你。”他说,“我这双手……现在连完整的曲子都未必能奏完。”
“那你刚才走完了。”她说。
他哑了。
她终于转过头看他,眼神很静。“你要活着。”她说,“好好活着。”
谢无涯盯着她看了很久。然后他低下头,把脸埋进袖口里,肩膀微微抖了一下。
他没哭出声。
但沈清鸢知道他在抖。
她伸手过去,搭在他背上。掌心贴着他衣服,感觉到下面的骨头在颤。
远处树影下站着一个人。
玄衣,身形挺拔,左眉骨有一道疤。他站得极安静,一只手插在腰间,另一只手原本握着一块玉佩,现在已经松开了。
玉佩掉在青苔上,被落叶盖住一半。
他看了很久。
看到琴箫合鸣,看到两人靠在一起,看到孩子笑着往湖里扔石头。他没走近,也没出声。
直到最后一个音散尽,他才转身。
脚步很轻,踩在软泥上几乎没有声音。他走得很慢,像是不想惊动任何人,也不想被任何人发现。
墨九站在林子深处,看着他离开。他手里攥着一方月白锦帕,指节发白。他没追上去,只是把帕子塞进了怀里,然后低头走了。
湖边只剩下沈清鸢和谢无涯。
太阳升起来了,照在水面上。红色的那一半湖水开始褪色,慢慢变清。焦黑的草根底下,绿芽冒得更快了。
沈清鸢把琴收进匣子。
谢无涯把箫别回腰后。他试着动了下右手,发现还能握住。他没再提离开的事。
两人就这样坐着,谁也没说话。
过了很久,沈清鸢忽然说:“他放下了。”
谢无涯问:“谁?”
“那个总在夜里来的人。”她说。
谢无涯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下。“他放弃了?”
沈清鸢摇头:“他只是懂了。”
谢无涯没再问。
他抬头看天,云散了,阳光洒下来,照在湖面上。水波轻轻晃,映出两人的影子,又一次靠得很近。
就在这个时候,水底动了一下。
沈清鸢察觉到了。她没低头,手指却慢慢按上了琴弦。
谢无涯也感觉到了。他右手立刻摸向腰后,抓住了箫。
可湖水没有翻涌。
只是一圈小小的涟漪,从岸边淤泥里升起。接着,一根茎破水而出,弯着腰,顶着两朵花苞。
并蒂莲。
洁白的花瓣一层层打开,迎着光,静静立在两人脚边。
沈清鸢松开了琴弦。
谢无涯也放下了手。
风重新吹起来,带着荷香,扫过石台边缘。孩子的笑声从远处传来,有人在喊:“快来看!莲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