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冬季,每逢下雪天,温郗总会发病。
九岁那年,也是在冬至,也是在这样的大雪天,温郗又发病了。
粗长的管路从她的鼻腔、喉咙插进去,冰冷的仪器贴满全身,每一次的治疗都好似将她抽筋扒骨,剧烈的痛苦淹没了她所有的理智。
温郗觉得自己的灵魂都仿佛被撕裂。
她实在受不了那反复折磨的痛苦,在意识模糊的边缘抓住了顾月明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呢喃出声。
“妈妈……”
“……让我死吧……”
“我好痛……特别特别……痛……”
听清女儿说的是什么后,顾月明整个人一僵,愣在了原地。
在极致的痛苦中,温郗闭上眼睛,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温郗再度睁开眼眸,在看见洁白无瑕的天花板后,意识渐渐回笼。
听着耳边“滴滴”响的仪器检测声,她闭上眼睛。
第一个涌上心头的情绪是绝望,怎么还是没死掉……
她还要拖累妈妈多久呢……
温郗环顾一周,没看见顾月明,便下床推着仪器准备到门口看一看。
隔着房门,温郗听到了她母亲的声音。
那是一种被拼命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拉开一条门缝,温郗看见了永生难忘的画面——
她那永远挺直着脊背的母亲,跪坐在走廊的角落里,双手掩面,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微弱的呜咽声从她的掌心溢出,充满了绝望无助。
她妈妈在哭。
那个总是会对她说“眼泪没什么用”的要强的妈妈,在为她而哭。
温郗关上门,躺回了床上。
没过一会,她便听见了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是啊,她妈妈在她昏迷时一向是寸步不离地守着的。
温郗察觉到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
顾月明手掌冰凉,触碰到温郗的指尖时,两人都瑟缩了一下。
随后,顾月明收回手,懊恼地在一旁的制暖器上暖了一会才再度握住温郗的指尖。
“小希,妈妈知道你很痛苦……”
“但妈妈从来从来都没有觉得你是拖累,如果没有你,我反而会觉得自己做的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小希,妈妈求你……活下去……”
“一定要,活下去……”
那是温郗第一次见到自己母亲哭,也是最后一次。
从那以后,温郗再没说过让她去死这种话。
当冰冷的针头再次刺入皮肤,当抽取骨髓的酸胀感传来,温郗总是会笑眯眯地安慰顾月明——
“妈妈,其实习惯了也就那样,这次的治疗一点感觉都没有,我感觉就是睡了一觉被推醒了。”
“别哄我,”顾月明红着眼瞪她,眼底是满的要溢出来的心疼,“疼就哭出来,别死撑,妈妈可以给你擦眼泪……”
温郗摇摇头:“真的不疼,妈妈。”
在顾月明看不见的角落,温郗才敢露出痛苦的表情。
她难以忍受这些折磨,但她更无法忍受顾月明在失去自己后的绝望。
她努力咽下那些味道奇怪的营养液,努力在抽取血和骨髓时忍住不哭,努力压抑住治疗时的痛苦,努力学顾月明教给她的每一个字,每一个道理……
所以,老天啊,让她活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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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雪,让温郗回忆起的不只是病发时的痛苦,更多的是她和她母亲的绝望无助。
是她眼睁睁看着母亲一次次下跪求人;是她母亲没日没夜的工作来挣取医疗费;是她母亲过早便白了的头发……
温郗与她母亲是有七八分相似的,她母亲,其实长得特别特别漂亮。
只是,那些压力压的她喘不过气,才会显得格外疲惫沧桑。
每次温郗被病痛折磨到意识模糊的时候,顾月明总是会抱着她,不住地呢喃——
“小希,小希……都怪妈妈……都怪妈妈……”
“是妈妈,没有保护好你……”
“是妈妈的错……”
可是,妈妈,你有什么错呢?
错的,是她。
她不该有这一身病。
身份玉牌的震动拉回了温郗的思绪,她垂首划开页面,看到了鹿辞霜的拜访申请。
她想了想,明明打定主意白天不让别人打扰自己修炼,却还是鬼使神差地点了同意。
“温郗,温郗!太好了,清弦峰也下雪了!”
人未到,声先至。
温郗起身拉开房门,看见了院外朝自己跑来的鹿辞霜。
少女一身红衣,在雪白的世界里格外耀眼。
她妈妈,也最爱穿红衣。
以她妈妈的性格,年轻时也是像鹿辞霜这样肆意张扬的吧?
鹿辞霜停在了温郗面前,小脸红扑扑的:“你没在修炼吧?要不要跟我出去玩雪?你肯定还没见过雪景。”
温郗挑眉:“为什么这么说?”
鹿辞霜双手叉腰:“焚元真君觉得你身体弱,在你的宫殿设了灵阵,四季如春的好不好?”
温郗垂眸,语气平静:“我讨厌雪。”
鹿辞霜:“巧了,我也不喜欢,甚至很怕它。”
温郗微微皱眉,神情疑惑:“那你还——”
鹿辞霜摆了摆手:“我是之前怕它。”
“每逢冬季,魔渊边界那边总是不太平,我爹和我哥就会马不停蹄地出营迎战,几日几夜不回来,我就被扔在营帐里,一个人听着外面的下雪声度过除夕夜。”
“那是我期待了整整一年团聚的日子,可每次都是我一个人团着一个小雪球,在等待父兄回来的过程中渐渐入睡。”
“后来,我爹觉得边境太过危险,就连过年都不让我过去了,我连最后的一点期待都没了。”
鹿辞霜撇了撇嘴:“所以,小时候我最怕的就是雪了——就算它们很漂亮也不行。”
她顿了顿:“但我现在不怕了。”
温郗:“为什么?”
鹿辞霜笑了,神色骄傲:“我爹说了,我这个名字是他扒烂了几本诗词本,还请教了国主才定下的。”
“寒宵有尽,辞霜迎旭。”
鹿辞霜握紧了拳头:“我鹿辞霜,生来就是跟风雪对着干的!”
看着鹿辞霜圆圆的小脸上尽是认真,温郗垂眸,露出一抹平和的笑容。
鹿辞霜一时间有些看呆了。她是真的很喜欢温郗这张脸,一直都很喜欢。
温郗歪头:“那为什么你的网名是‘辞霜迎晨’?”
鹿辞霜:“因为我哥哥的名字里有晨啊,我最喜欢的就是我哥哥了。”
温郗想了想,还是将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鹿辞霜,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鹿辞霜下巴一抬:“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