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工作室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温暖的光痕。
送走了林国辉那场令人不快的闹剧,苏清弦并没有立刻重新投入工作。
她靠在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轻敲着桌面,思绪却飘回了家,飘向了那三个性格迥异的孩子。
苏翊的傲娇和警惕,像一只受过伤的小豹子,竖起全身的刺保护着自己和弟弟们。
但苏清弦能感觉到,那坚冰般的外壳正在一点点融化。
他虽然依旧很少主动亲近,喊“妈妈”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每一次那别别扭扭、几乎含在喉咙里的称呼,都像是经过激烈内心斗争后投出的信任票,珍贵无比。
苏清弦甚至能从他那故作冷淡的眼神里,捕捉到一丝极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依赖。
苏晨则像一只全心全意依赖着太阳的向日葵。
他的爱和信任是外放的、滚烫的,会毫不吝啬地用拥抱、亲吻和甜甜的“妈妈”来表达。
日记事件带来的恐惧虽然真实,但也被苏清弦持续不断的温暖和安全感快速抚平。
他是这个家最直观的温度计,直观地反映着这个小小世界的晴雨。
唯有苏砚。
苏清弦的眉头微微蹙起。
这个孩子,像一团安静的、看不透的雾。
他太懂事了,懂事得让人心疼。
他从不给她添任何麻烦,作业永远工整,房间永远整洁,甚至会默默帮弟弟收拾散落的玩具,在她忙碌时悄无声息地递上一杯温水。
他从不争抢,从不撒娇,永远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的角落里,用一种近乎旁观者的冷静观察着一切。
苏清弦仔细回忆,震惊地发现,在她的记忆里,似乎真的从未清晰地听过苏砚喊她一声“妈妈”。
他会用行动回应她的要求,会用点头或摇头表达意见,甚至会在她询问时,用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看着她,给出简短而准确的回答。
但“妈妈”这个称呼,仿佛是一个被他小心翼翼绕开的禁区。
他不像苏翊,喊出口意味着一种艰难的、里程碑式的认可。
也不像苏晨,喊出口是自然而然的亲昵流露。
苏砚……苏清弦有一种模糊的感觉,如果她要求,他或许会喊。
但那声称呼里会包含什么?是顺从?是习惯?
还是某种不带温度的、履行义务般的回应?
她不确定。
而这种不确定性,像一根细微的刺,轻轻扎在她的心口。
他太有距离感了。
这种距离感并非冷漠,而是一种深刻的、过早成熟的自我保护和……一种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的疏离。
他仿佛在自己周围筑起了一道透明的墙,允许你看到他的存在,却很难真正触碰到他的内核。
“懂事的孩子没糖吃。”
苏清弦的脑海里忽然冒出这句话,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拧了一下,泛起细密的酸楚。
她自己的童年,在穿越之前,又何尝不是如此?
因为早早失去了任性的资格,学会了看人脸色,学会了用“懂事”来换取一点点可怜的生存空间和微薄的赞许。
那种深埋于心的、不敢索取、害怕被拒绝的惶恐和卑微,她太熟悉了。
她穿越而来,竭尽全力想要给这三个孩子一个好的童年,正是因为她深知童年缺失的痛楚。
她想看到他们笑,看到他们闹,看到他们理直气壮地撒娇、任性,甚至犯错。
因为那是被充分爱着的孩子才有的底气。
苏翊和苏晨,正在慢慢学会这种底气。
可苏砚,却仿佛还牢牢困在那个“懂事”的壳子里。
他越是不声不响,越是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苏清弦就越是心疼。
他是不是觉得,只有表现得足够好,足够不添麻烦,才不会被厌恶,才不会被再次抛弃?
他是不是将原主那些恶毒的诅咒,那些“讨债鬼”、“拖累”的指责,更深地刻进了心里,并用一种极致的“乖顺”来试图抵消它们?
想到这种可能,苏清弦的心像是被浸泡在温水里,又酸又胀。
她决不允许她的孩子,再重复她记忆里那种渴望却不敢声张的委屈。
她需要做点什么。
不是刻意地逼迫,而是要用一种更细腻、更持久的方式,告诉苏砚:你可以不懂事,可以撒娇,可以提出要求,甚至可以犯错。
无论你是什么样子,你都是被深深爱着的,无需任何条件。
机会在一个周末的午后悄然来临。
苏清弦带着三个孩子去附近的公园散步。
春意渐浓,草坪泛着新绿,孩子们在阳光下奔跑嬉戏。
苏晨像只撒欢的小狗,追着蝴蝶跑得满头大汗。
苏翊虽然还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但也在弟弟的感染下,嘴角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偶尔还会参与一下追逐。
苏砚则一如既往。
他安静地走在稍靠后的位置,手里还拿着一本出来时带的百科全书,时不时低头看一眼。
他没有参与奔跑,但目光会追随弟弟,确保他在视线范围内。
“砚砚,不去和哥哥他们一起玩吗?”苏清弦放缓脚步,走到他身边,柔声问。
苏砚抬起头,摇了摇:“我看书就好。”声音平稳,没有波澜。
苏清弦没有勉强,只是陪着他慢慢走。
过了一会儿,路过一个卖的小摊,彩色的、蓬松如云的引得不少孩子驻足。
苏晨立刻被吸引了过去,拉着苏清弦的袖子,眼巴巴地瞅着:“妈妈,想吃那个!”
苏翊瞥了一眼,看似不在意,但眼神也亮了一下。
苏清弦笑了:“好,给你们买。翊翊,晨晨,你们要什么颜色的?”她买了三个,把其中两个递给他们。
苏晨欢呼一声,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
苏翊接过,小声说了句“谢谢”,也小心地尝了一口,嘴角微微上扬。
苏清弦拿着最后一个粉色的,自然地递到苏砚面前:“砚砚,这是你的。”
苏砚看着递到眼前的,愣了一下,随即轻轻摇头:“谢谢,不用了。给哥哥或者弟弟吧。”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像是在解释,“我不太喜欢吃甜的。”
苏清弦的心微微一沉。
她注意到,苏砚说这句话时,目光快速地扫过那两个欢天喜地吃着的哥哥弟弟。
眼神里并没有厌恶或抗拒,反而有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向往?
但他很快垂下了眼睑,将那丝情绪掩盖得干干净净。
他真的不喜欢吃甜的吗?
还是觉得,好东西应该让给更“需要”或者更“会闹”的弟弟?
苏清弦没有收回手,反而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苏砚齐平。
她举着那团粉色的、云朵般的,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可是妈妈想给你买。晨晨和翊翊有的,砚砚也必须有。尝尝看?也许你会喜欢呢?”
苏砚看着近在咫尺的,又看看母亲温柔却坚定的眼睛。
他沉默了几秒钟,那双总是过于沉静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波动了一下。
最终,他伸出小手,接过了那根细细的木棍,声音很轻很轻:“谢谢。”
他没有立刻吃,只是拿着,看着。
“不喜欢吗?”苏清弦轻声问。
苏砚犹豫了一下,然后很小幅度地、试探性地低头,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那蓬松的糖丝。
甜甜的、入口即化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
他的眼睛几不可见地睁大了一点点,像是有些惊讶于这种味道。
然后又舔了一下。
苏清弦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看着他。阳光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
他吃得很慢,很小心,没有一点声响,不像苏晨那样吃得满脸都是糖絮。
但苏清弦看到了。
她看到他拿着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些。
她看到他低垂的眼睫,偶尔会快速颤动一下。
她看到他细微的、品尝的动作里,透出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珍重的意味。
这或许不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但这一定是他第一次,在没有任何“需要谦让”的压力下,仅仅因为“妈妈想给你”,而拥有的、独属于他的一份。
一个小小的、粉色的、甜蜜的份额。
苏砚安静地吃完了那个,最后把光秃秃的木棍扔进垃圾桶,还用纸巾仔细擦了擦手和嘴角。
“好吃吗?”苏清弦笑问。
苏砚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很快又低下头,几不可查地点了点下巴。声音依旧很轻,但似乎比平时软了一点点:
“嗯。”
没有叫妈妈。
但这一声细微的、带着一点点糖丝般甜糯气息的回应,却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苏清弦的心湖,漾开了一圈温柔的涟漪。
她知道,融化坚冰非一日之功。
对于苏砚这样敏感早熟、习惯将自己层层包裹的孩子,更需要的是无数个这样的瞬间:
一次次不动声色的偏爱,一次次明确的“你值得”,一次次耐心的等待。
她站起身,很自然地牵起苏砚的手。
他的小手在她掌心微微僵了一下,但没有挣脱。
苏清弦的心,于是又柔软了一分。
她牵着苏砚,走向前面跑跑停停等他们的苏翊和苏晨。
阳光把四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慢慢交融在一起。
路还很长,但她有的是耐心和爱,一点点,敲开那扇安静的心门。
她期待着,有一天,能听到那声发自内心的、褪去所有枷锁的——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