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后堂,李知县对卢象关的到来表现出了足够的客气。
一方面是因为“环球洋行”已是宜兴数得着的纳税大户,更因为卢象升这位同乡才俊、朝廷新贵的赫赫名声。
“卢公子此番北上,辅佐令兄卢知府平定匪患,功在桑梓,本官亦是与有荣焉。”
李知县捻着胡须,笑容和煦地开场。
卢象关姿态放得很低,拱手道:“县尊大人谬赞了。晚辈不过是略尽绵薄,奔走之劳,岂敢言功。
此番冒昧求见,实是因家兄在大名府推行新政,欲设官店以资民用,特命晚辈回乡筹措物资。
然北地路途不靖,漕运亦多风险,为保官物周全,家兄特命晚辈上书县尊,恳请允准招募些许乡勇,专司押运之责。”
说罢,他恭敬地呈上卢象升的信函和文书。
李知县接过信,仔细阅读。
信中,卢象升先是感谢家乡父母官照拂,随后语气转为正式,以大名知府的身份,强调了漕运安全与物资畅通的重要性,并说明设立官店、采买南货对于稳定大名民生的关键作用。
最后,才明确提出,为保障这条“官需”通道,请宜兴县方面准予卢象关招募一支小型护卫队,并颁发相应公文,以便沿途关隘查验放行。
李知县看完信,又拿起那份格式严谨、印信清晰的大名府公文反复验看,心中快速权衡。
民间组建武装,历来是地方官敏感之处,易生事端。但卢象升信中所言,句句在理,且抬出了“官店”、“官需”,分量不轻。
规模也限定在“小型护卫队”,名义上是“乡勇”,且专责押运北上物资,目标明确,不易扩大化。
加之卢家在本县根基深厚,生意做得红火,并非那等不安分的豪强……
沉吟半晌,李知县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将文书轻轻放回桌上:“卢知府心系黎民,深谋远虑,本官佩服。
漕运安全,确系朝廷大事,亦关乎地方安宁。既然是为保障官店物资运输,且有卢知府文书为凭,本官岂有不支持之理?”
他扬声唤来书吏,吩咐道:“即刻拟文,准予宜兴卢氏,为协防漕运、护卫官物,招募壮丁五十人,编为‘宜兴漕运协防乡勇’,归由‘环球洋行’统带调度,专责押运北上大名府之官店物资。
一应器械,限刀、枪、弓、矢等常规兵械,不得擅用火器。制发勘合文书一道,注明事由、人数、器械、往返路线,沿途州县军卫,见此文书,应予放行,不得留难!”
“多谢县尊大人成全!”
卢象关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深深一揖。这份勘合文书,就是护卫队的“护身符”和“通行证”,其价值难以估量。
他顺势将那份精心准备的礼盒奉上,“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县尊笑纳。”
李知县假意推辞一番,见其诚意拳拳,也就“勉为其难”地收下了,宾主尽欢。
另一边,卢象群、卢象文、卢象水、卢象同(历史真人,抗清牺牲)几人,则在张渚镇及周边村落紧锣密鼓地开始了护卫队的招募工作。
招募点设在镇中繁华街道上,为了显得正规,卢象群挂出“卢氏漕运护卫乡勇招募处”,红底黄字的硕大横幅。
王栓柱是镇外五里王家庄的佃户之子,今年刚满十八,筋骨强健,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
但他家租种着镇上方员外家的二十亩水田,租子重,年景稍差,交了租子就所剩无几,一年到头难得吃几顿饱饭,更别说攒钱娶媳妇了。
他还有个多病的老娘,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这天,同村的玩伴铁蛋兴冲冲地跑来告诉他:“栓柱哥!镇上卢家招护卫了!管吃管住,每月实打实的二两银子饷钱!
干得好还有赏钱!听说就是跟着他们家的大船往北边运货,比种地强多了!”
二两银子!王栓柱的心猛地一跳。这够他家好几个月的嚼谷了!
他立刻心动了,但看着炕上咳嗽的母亲,又犹豫起来。出去当护卫,虽说有钱拿,但听说路上不太平,万一……
“栓柱啊,”
他娘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颤巍巍地说,“娘这身子骨还撑得住……你去吧,家里有你弟弟妹妹照应。
卢家是积善之家,跟着他们,总比一辈子窝在这土里刨食强……咳咳……挣点钱,也好给你说房媳妇……”
看着母亲殷切又带着歉意的目光,王栓柱鼻子一酸,重重地点了头:“娘,您放心,我去!一定挣了钱回来给您看病!”
第二天一早,王栓柱揣着两个杂粮饼子,怀着忐忑又期待的心情来到了镇上招募处。
一到场地,他就被那巨大的红色横幅震了一下,虽然不识字,但也觉得无比气派,心里莫名多了几分郑重。
场地上已经聚集了四五十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个个面带兴奋,交头接耳。
场边摆着几张桌子,卢象文坐在后面登记,问着姓名、籍贯、家中情况,卢象水则带着两个卢家庄丁维持秩序,眼神锐利地扫视着人群。
最引人注目的是场地中央,赫然立着一柄巨大的长柄大刀,刀身厚重,刀柄粗长,即使静静地立在那里,也散发着一股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旁边有知道底细的人低声炫耀:“瞧见没?那可是卢知府年轻时练武用的神兵!重一百三十六斤(现存宜兴博物馆)!等闲三五个人都挪不动!”
王栓柱看着那大刀,咽了口唾沫,心中对卢家的敬畏又加深了一层。
这时,一个看起来是头领的年轻汉子(卢象群)猛地跳上了旁边一个废弃的石碾子。
他身材不算特别高大,但站姿如松,面色黝黑发亮,眼神像刀子一样扫过全场,原本喧闹的场地瞬间安静下来。
“各位乡亲弟兄!”
卢象群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在军营里淬炼过的铿锵,“我是卢象群!今日我卢家,奉官府明文,招募漕运护卫乡勇,是为押运货物北上,保障商路,亦是护卫桑梓!
我们要的人,首要身家清白,吃苦耐劳,严守号令!饷银待遇,方才已明说,每月二两,足额发放,绝不克扣!一日三餐,管饱!”
人群发出一阵低低的欢呼。
卢象群话锋一转,语气陡然严厉:“但是!丑话说在前头!护卫之行,非是游山玩水!北上路途遥远,水道复杂,或有水匪蟊贼,需真刀真枪搏命!
怕苦怕累、贪生怕死、心怀鬼胎、不服管束者,现在就可以离开!我卢家,不要孬种!”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一些人的热情,有几个胆小的悄悄溜走了。
王栓柱心里也是咯噔一下,但想到家里情况和母亲的期望,他攥紧了拳头,眼神更加坚定。
初步筛选开始了。主要是看体格。卢象群会让应募者尝试提起场边不同重量的石锁,或做一些简单的伸展、跳跃动作,观察其力量、协调性和反应。
轮到王栓柱时,他深吸一口气,稳稳地提起了那个标注着“百二十斤”的石锁,甚至还能举过头顶停留片刻,脸不红气不喘。
卢象群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赞许,点了点头,在本子上记了一笔。王栓柱心中一阵激动,知道自己有希望了。
通过初选的人,被要求回家准备,三日后自带铺盖行李,准时到此集结,开始正式集训,并被告知训练期间亦有伙食供应。
三日后的清晨,天刚蒙蒙亮,包括王栓柱在内的四十五名被选中的青壮,背着五花八门的行李卷,再次聚集到练武场。
他们被卢象水等人呵斥着,排成了勉强能看的队列。卢象群站在队伍前方,面色冷峻如铁:
“从今日起,你们便是‘宜兴漕运协防乡勇’!是我卢氏的护卫,也是拿了官府文书、有名号的人!
记住三条铁律:一,绝对服从!二,刻苦训练!三,同袍同心,不得内斗!违令者,轻则鞭笞,重则逐出,永不录用!
现在,听我口令!绕场,跑二十圈!最后十名,中午饭减半!”
粗粝甚至堪称残酷的训练就此拉开序幕。
跑步、站军姿、学习听辨简单的金鼓和旗号、练习前后左右转……这些对于散漫惯了的农家子弟而言,无疑是痛苦的折磨。
一天下来,人人腰酸背痛,叫苦不迭。但想到那实实在在的饷银和虽然粗糙却管饱的伙食,大多数人都咬牙坚持着。
王栓柱凭借过人的体力和坚韧的意志,各项训练都名列前茅,很快便被卢象群任命为临时的小队头目,这让他更加不敢懈怠。
卢象群、卢象文等人,则将他们在北地军营中学到的战阵配合、基础格斗,结合卢象关提点的现代军训理念,用在了这支新生的队伍上。
练武场上每日传来的震天口号声、逐渐整齐的脚步声和严厉的呵斥声,让附近的村民都意识到,卢家这次,绝非小打小闹,是真的要练出一支能用的力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