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三月下旬。春日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江南水乡,宜兴码头一如既往地繁忙喧嚣。
然而今日,码头的一角却吸引了远超寻常的关注,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黑压压的人群,窃窃私语声、惊叹声汇成一片嘈杂的海洋。
人群的核心,是六艘停泊在专用泊位、显得与众不同的船只。五艘是崭新木料还散发着桐油清香的新船,一艘则是经过大幅改造的旧漕船,还有一条小船被拖在船队后方。
它们最显着的特征,便是光秃秃的甲板上不见一根桅杆帆影,只在船尾有着奇特的隆起。
船头至船尾,醒目地悬挂着一面面绣着硕大“卢”字的旗帜,在微风中猎猎作响。
此刻,最令人瞠目结舌的景象正在上演。只见那几艘船上,安装着一种名为“船用起重机”的古怪铁架,正“嘎吱嘎吱”地运转着,通过滑轮和钢索,将一袋袋沉重的货物从码头稳稳吊起,精准地放入船舱。
效率之高,远超肩挑背扛。
更让围观者感到不安甚至隐隐恐惧的,是那六艘船不时发出的低沉轰鸣。
“轰……嗡嗡……”的声音并非持续不断,而是在启动、调试或辅助吊装时响起,如同沉闷的巨兽喘息,与码头惯常的号子声、水流声格格不入。
许多胆小的百姓下意识地往后缩,又忍不住伸长脖子想看个究竟。
卢象关身着便服,但气度俨然,正带着卢象文、卢象同等一众卢氏子弟及全副武装的护卫队员,在码头与船只之间维持着秩序,警惕地注视着货物装卸和围观人群,防止意外。
卢象水则站在居中的那艘新船船头,手持对讲机,不断向各船发布指令,协调装卸进度,声音洪亮,指挥若定,已然有了几分船行大掌柜的派头。
码头边,卢晓雯与卢国强正在为即将远行的卢象关、卢象群等人送行。蔡氏因为要照看家中,没有前来。
“哥,象群,一路保重。北地不比江南,凡事小心。”
卢晓雯看着哥哥,眼中有关切,但更多的是对那宏伟蓝图的坚定支持,“这边所需的后续物资,我会和秦风他们盯紧,按计划陆续准备。”
卢国强用力拍了拍儿子与侄儿的肩膀,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沉甸甸的嘱托:“平平安安去,平平安安回!家里有我,放心!”
“叔父(爹),晓雯(姐),放心!我们定不辱命!”卢象关与卢象群郑重承诺。
货物装载完毕,船员各就各位。在无数道或好奇、或惊疑、或敬畏的目光注视下,卢象关登上了为首的船只。
卢象水得到指令,深吸一口气,高喊道:“各船听令——启航!”
“轰——!轰轰轰——!”
六台柴油内燃机依次启动,低沉而有力的轰鸣声连成一片,瞬间压倒了码头上所有的嘈杂!巨大的声浪让靠近的人群惊呼着再次后退。
只见那六艘无帆无桨的怪船,尾部翻涌起白色的浪花,船体缓缓而平稳地离开了码头,然后,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开始加速!
它们起初并不算太快,但很快就展现出了令人心悸的速度。
没有风帆鼓动,没有长桨划水,只有那持续不断的低沉轰鸣和船尾越发激烈的浪涌,推动着船队破开水流,向着运河上游,朝着北方,疾驰而去!
速度之快,远超满载的漕船,甚至比轻快的客舟还要迅捷!
“走了!它们自己走了!”
“老天爷,真的不用帆!”
“这响声……这速度……比当年郑爷下西洋的船还快吧。”
“卢家……卢家这是得了什么造化啊!”
码头上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议论声直冲云霄。
这一幕,注定将成为宜兴百姓未来数月甚至数年津津乐道的奇谈。卢氏船队,以一种超越时代认知的姿态,正式开启了它的首航。
船队进入运河主干道后,带来的震撼与骚动才刚刚开始。
白日行船,运河上舟楫往来,颇为繁忙。
当卢氏这支造型奇特、无帆自动、速度飞快的船队出现时,几乎引发了航道上的集体恐慌。
“快看!那是什么船?!”
“没……没帆!它在自己跑!还跑这么快!”
“躲开!快躲开!别撞上了!”
“是水鬼催船吗?还是龙王座驾?”
迎面而来的船只惊慌失措地避让,同向而行的船只则被迅速追上、超越,船上的船公、水手、客商无不惊得目瞪口呆,有些甚至吓得跪在甲板上连连叩头,口中念念有词,以为是遇到了“鬼船”或“幽灵船”。
沿途所过城镇、村庄,凡在河边者,无不引来大量百姓驻足围观,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更令人恐惧的是在夜间。为了赶时间,卢象关下令夜间除必要休整外,继续航行。
当夜幕降临,运河被黑暗笼罩,只有零星渔火时,卢氏船队打开了安装在船头的探照灯。
数道雪亮刺眼、远超任何灯笼火把的巨大光柱骤然划破黑暗,将前方百丈的河道照得一片通明,纤毫毕现!
这光芒对于习惯昏暗夜航的古人来说,简直如同白昼突降,又如鬼神睁目!
“啊——!那是什么光?!”
“妖怪!一定是河里的妖怪出来了!”
“娘啊,亮瞎眼了!”
夜间停泊在岸边或缓缓夜航的其他船只,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光”吓得魂飞魄散,有的以为遭遇水匪火攻,有的以为河神显灵,一片鸡飞狗跳。
许多漕船上的押运官兵更是如临大敌,弓箭上弦,刀枪出鞘,对着光柱来源厉声喝问:
“何方妖孽?!速速报上名来,否则放箭了!”
卢氏船队通常不予理会,只是保持速度通过,那光柱扫过惊恐的船只和岸上缩成一团的人群,留下身后无尽的恐惧与猜疑。
当然,遇到官方巡检关卡或必要的盘查站,卢象关会下令减速,派人乘小飞艇上前,出示盖有卢象升大名知府官印的文书。
把守关卡的官兵、胥吏,面对这速度奇快的“怪船”、震耳轰鸣和刺眼光芒,无不紧张万分,严阵以待。
直到验看那货真价实的知府大印文书,确认是“大名府官差”,才敢战战兢兢地放行,甚至不敢如往常般索要常例钱。
这些基层官吏摸不透这船队的底细,只能一面恭敬送行,一面火速将“有无帆快船队持大名府文书过境”的离奇情况层层上报,至于上头如何理解,就不是他们能揣测的了。
如此这般,卢氏船队昼夜兼程,以平均每日远超常规漕船数倍的速度,沿着京杭大运河北上,留下一路惊愕与传说。
两日之后,船队己快速进入了山东地界。
前方出现一支规模颇大、帆樯林立的商船队,正是北上返京的京师李氏商行船队。
船队中央的楼船上,管事李福正在舱中核算账目,忽听得外面传来船员惊恐的呼喊和从未听过的低沉轰鸣声。
他心中一凛,立刻起身出舱,只见自家船队后方,数道奇怪的光柱刺破下午的天光,几艘无帆无桨却快得离谱的船只正迅速逼近!
“有敌情?水匪新花样?”
李福心头一紧,厉声道:“赵护卫!各船戒备!”
护卫统领赵铁鹰早已冲到船头,面色凝重地指挥护卫们占据船舷,弓弩对准来船方向。整个李家船队一阵紧张。
然而,随着那支古怪船队越来越近,李福眯起眼睛,隐约看到了对方船头的旗帜——“卢”?
再近一些,他看到了居中一艘船船头站着的那道熟悉的身影,虽然换了装扮,但那份沉稳气度,不是宜兴的卢象关又是谁?
“是卢公子?!”
李福惊讶出声,心中疑窦丛生,但戒备稍减。
此时,卢氏船队也已注意到前方是李氏商行的旗帜。
卢象关也认出了李福的座船,想起漕河并肩之情,便下令:“象水,减速,靠过去。打旗语,表明身份。”
两支船队缓缓靠近。李家护卫依旧紧张地持械戒备,但见对方并无攻击意图。
卢象关所在的新船与李福的楼船缓缓并行。卢象关站在船舷,拱手笑道:“李管事,别来无恙?漕河一别,不想在此重逢。”
李福见果然是卢象关,心中大定,连忙还礼,脸上惊疑未消:
“卢公子?果真是你!这……贵属这船队,真是……真是让李某大开眼界!”他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卢象关邀请道:“李管事若有暇,可过船一叙,容卢某稍作解释。”
李福艺高人胆大,加之对卢象关印象颇佳,好奇心也战胜了疑虑,便带着赵铁鹰及两名亲随,乘小艇登上了卢象关的新船。
一上船,李福更觉震撼。脚下甲板平整宽阔,无桅杆障碍,船身行驶极其平稳,只有脚下传来那持续有力的轻微震动和低鸣。
在卢象关的引导下,他们来到了船尾。当推开发动机舱室舱门,露出下方那黝黑精密、轰鸣运转的柴油机,以及连接至水下的传动轴和螺旋桨时,李福和赵铁鹰彻底惊呆了!
“此……此乃何物?!”李福声音发颤。
卢象关简略解释道:“此乃海外所得的一种机械动力机关,名曰‘内燃机’,以特殊火油驱动,可替代风帆人力,推动船只。这水下之物名为‘螺旋桨’,高速旋转便能拨水前进。旁边这些是传动机括和操控杆舵。”
他一边说,一边简单演示了如何通过操纵杆控制油门和舵效结合,让船只灵活转向、加减速。
李福和赵铁鹰都是见过世面、精明强干之人,虽然原理似懂非懂,但这实实在在的力量、速度和操控性,让他们瞬间明白了这“怪船”的价值——这简直是漕运、商运乃至水战的革命性利器!
“巧夺天工!真乃巧夺天工!卢公子,你……你这是得了海外仙授不成?”
李福连连赞叹,绕着机器看了又看,眼中闪烁着极度震惊和浓厚的商业兴趣。
“若有此等利器,天下漕渠,何处不可朝发夕至?”
叙谈一番后,李福告辞回船。
临别前,他郑重对卢象关道:“卢公子此番真是一鸣惊人!待李某回京禀明东家,定向东家极力推崇公子的“环球洋行”!届时,东家定会亲赴大名,与公子及卢知府详谈合作!此等奇物,潜力无穷啊!”
卢象关微笑拱手:“卢某在大名恭候李东家与管事大驾。”
站在自家楼船船头,望着卢氏船队再次启动,发出低沉轰鸣,船尾浪花翻滚,以令人瞠目的速度迅速远去,很快变成天边几个黑点,李福久久无言。
赵铁鹰在一旁低声道:“管事,这卢象关……不简单。假以时日,必非池中之物。”
李福缓缓点头,深吸了一口气:“何止不简单……这无帆快船,一旦传开,只怕要震动朝野,搅动整个漕运格局了。速速回京,此事必须立刻禀报东家!”
他意识到,卢象关和他的“环球洋行”,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他李家在漕河上顺手帮一把的地方新秀了。
这次北上,卢象关和他的铁龙船队,注定要在大名府,乃至更广阔的舞台上,掀起真正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