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才沉吟片刻,条分缕析:
“其一,技术抵制与舆论抹黑。马老,这是你们行会的长处。”
他看向马会首,“立刻约束所有行会工匠,不得参与任何与水泥相关的工程,不得传授任何与水泥施工可能相关的传统技艺。
同时,要发动徒子徒孙,在茶楼酒肆、码头市井,散播言论。就说水泥乃‘无根之土’‘妖法凝物’,性烈伤地脉,筑堤不护河反招水患,修路坚硬如铁却断绝地气,长久必生不祥。
更要强调,此物夺人生计,乃与民争利的‘恶器’。要说得有鼻子有眼,引经据典,让百姓先心生疑虑,甚至恐惧。”
马会首重重点头:“明白!咱们匠人别的不说,街谈巷议的本事还是有的。我回去就安排几个能说会道的徒弟。”
“其二,原料与运输封锁。”
杜文才看向胡老板和刘香主,“胡老板,你立刻联系相熟的石灰窑主、煤矿主,还有那些采石场的。
提高石灰石、粘土、煤的售价,尤其是往北直隶方向的。若是那卢象关或其他人想在济宁乃至山东采购,要么天价,要么无货。
刘香主,你联络沿河各码头漕帮兄弟,凡是运输水泥、水泥原料、或相关器械的船只,找借口拖延、刁难,收取高额‘泊船费’‘装卸费’,或者…干脆让它在河上出点‘意外’。”
胡老板咬牙:“好!我认识峰峰几个大矿主,打个招呼的事。石灰窑更不用说,大半听我的。”
刘香主阴笑:“漕河上,咱们兄弟说了算。让他们的船走得不安生,容易。”
“其三,行政阻挠与政治攻讦。”
杜文才最后看向周书办,目光锐利,“周书办,你在州衙工房,位置关键。若将来有上官过问或有意在济宁试行水泥,你要在文书往来、规程审核上尽力拖延,找出各种‘不合祖制’‘需谨慎斟酌’的理由。
同时,留心收集若真有此类工程,其中任何可能的疏漏、瑕疵,哪怕是无中生有,也要制造把柄。”
他顿了顿,语气更冷:“此外,我会修书给几位在都察院、通政司的故旧同年。水泥之事,可上纲上线。
弹劾的罪名么…‘擅改祖制,惑乱工法’‘聚敛民财,大兴无名之工’‘所用海外妖器,恐有通夷之嫌’…最重要的是,要攀扯上卢象升!
他身为一府主官,纵容亲属操持奇技,耗费公帑,是否有养寇自重、图谋不轨之嫌?
朝堂党争未息,最怕这种莫须有却足够恶心的罪名。一旦有御史风闻奏事,卢象升必然麻烦缠身,他那堂弟的工程,还能顺遂吗?”
周书办听得脊背发凉,连连点头:“下官明白,下官知道怎么做了。”
杜文才靠回椅背,恢复了波澜不惊的神色:“诸位,此事需周密,需耐心。不可急于求成,打草惊蛇。
先从舆论、原料、运输这些小处着手,制造困难,败坏名声。待其工程出现纰漏,或卢象升那边政治压力增大,我们再合力一击。
记住,我们的目的不是立刻消灭水泥,而是让它推广不起来,或者,至少让它在我们的一亩三分地上,寸步难行!”
他举起茶杯:“以茶代酒,预祝我等,守住祖业,靖安地方。”
四人连忙举杯,眼中重新燃起希望和狠厉的光芒。
“谨遵杜公吩咐!”
夜色更深,小书房的门悄然打开,四人鱼贯而出,很快消失在济宁城的街巷中。杜文才独自站在廊下,望着运河上星星点点的渔火,喃喃自语:
“卢象关…水泥…有意思。这大明的水,看来是要被你们搅得更浑了。只可惜,这水里,不仅有鱼虾,还有能吃人的淤泥和水鬼啊。
与匠行会首、漕帮香主、砖窑富商们在密室中的谋划不同,那些最底层的纤夫、河工、杂役们,对于正在发酵的风波,感受更为复杂。
张老实是个五十多岁的老纤夫,背脊早已被沉重的纤绳压得佝偻,肩膀和胸口布满厚厚的老茧。
他一家三代都是纤夫,在这条运河上,用血汗和性命,拉着沉重的漕船,一步步丈量着从南到北的漫长水路。
纤夫的活计苦,极其苦,但好歹是一份能勉强糊口、传承给儿子的生计。
最近这段日子,张老实和纤夫兄弟们拉着绳、喊着号子时,总会被一阵低沉有力的“轰轰”声打断。
抬眼望去,便能看到那几艘(有时是十几艘)属于“卢氏洋行”的怪船,正逆着水流,以令人瞠目的速度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船尾翻涌着异常剧烈的白浪。
这些船没有帆,没有桨,更不需要纤夫,就那么自己“轰轰”地跑着,快得像水鬼催动。
起初,大家只是觉得惊奇,甚至有点看热闹的心态。
时间长了,见得多了,新奇感渐渐褪去,变成了一种模糊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看着那些怪船轻松超越他们辛苦牵引的沉重漕船,张老实心里偶尔会闪过一丝茫然:这世上,真有不用人拉、不用风吹就能跑的船?
这天傍晚,收工后,一群纤夫聚在窝棚外的空地上,就着咸菜啃着硬邦邦的杂粮饼子。话题不知不觉又扯到了那些怪船上。
“今天又看见三艘卢家的快船过去,好家伙,载得满满当当,跑得还那么轻快。”一个中年纤夫嚼着饼子说。
“人家卢东家有本事,全漕运百万漕船独一份儿。”
另一个接口道,语气里带着认命般的羡慕,“咱也只能看看。”
“独一份儿?”
一个年轻些、消息灵通的纤夫压低声音,脸上没了往日的轻松,“我听说,可不止‘看看’那么简单了!
码头上郝香主手下喝醉的弟兄漏出话,说朝廷看上这‘铁船’和那什么‘水泥’了!可能……可能要照着样子多造,以后官家的漕船,也换成这样的!”
“啥?!”
先前那中年纤夫手里的饼子差点掉地上,“官船也……也换成不用人拉的?那……那咱们……”
这话像一块冰,砸进了原本还算平静的闲聊里。周围的空气瞬间凝滞了。
不用纤夫了?这个此前从未真正深入思考过的可能性,被如此直白地抛了出来。
以前看到卢家怪船,大家只觉得那是某家财大气粗商行的“独门买卖”,离自己很远。可如果官船也要变成那样……
张老实默默地嚼着饼子,混浊的眼睛望着远处河面上如常往来的帆影,以及岸边蜿蜒如蚁的纤夫队伍。
那些熟悉的、沉重的、赖以生存的景象,此刻在“官船也可能不用纤夫”的假设下,仿佛蒙上了一层虚幻的阴影。
他想象不出所有漕船都变成“轰轰”怪物的运河是什么样,但他知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他的儿子,还有这岸边成千上万个像他一样,除了拉纤几乎一无所长的人,该去哪里讨生活?
种地?地早就没了,或者租子重得活不下去。去做别的工?谁会要他们这些只会出死力气的“纤夫”?
同样的恐慌,也悄然渗透到那些临时被招募来修补河堤、清理淤泥的河工中间。
他们多是附近的农民或城镇贫民,农闲或活不下去时,就来河边卖力气,挣几个血汗钱。
关于“水泥”的传闻他们听得更多——那是一种神奇的材料,筑堤又快又牢,几年不用大修。
“唉,这世道,连卖力气都快没地方卖了。”
一个河工看着手里修补堤坝用的简陋工具,叹道。
“听说那水泥,硬得像石头,糊上去就行,哪还用得着咱们一筐土一筐石地垒?”
“省了人工,官府和工头是高兴了,咱们吃什么?”
“还能怎么办?等着饿死呗!”
“要不到时候……咱们也跟着闹一闹?匠行的人不是说,那水泥是海外妖法,用了伤地气、坏风水吗?”
“闹?拿什么闹?咱们这些人,像河滩上的沙子,一抓一把,一冲就散。闹起来,官府的刀是吃素的?”
底层的声音是微弱的、分散的、充满无力感的。
对新式漕船,他们从“看热闹”到感到了切身的威胁;对水泥,则是更直接的“饭碗被砸”的恐惧。
他们人数众多,是运河肌体上最沉重也最不起眼的组成部分。此刻,茫然与不安如同河底的暗流,在他们中间悄然涌动。
那些在密室中谋划的上层人物,早已将目光投向了这群庞大而沉默的“棋子”。
关于“水泥夺食”、“新船抢碗”的流言,被有意识地加工、放大,在纤夫、河工、码头力夫中更广泛地传播。亲眼所见的“怪船”景象、亲身感受的生计危机交织在一起,不断发酵。
绝望与愤怒,如同烈日下曝晒的干柴,只待有心人掷下一颗火星,便能燃起冲天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