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碾过最后一段坑洼的土路时,我放在膝头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车窗外的景象正以惊人的速度褪去现代化的痕迹——钢筋水泥的高楼被低矮的土坯房取代,平整的柏油路化作布满车辙的泥径,就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混合着牲畜粪便与湿土的气息。作为刚被破格提拔的省长,他特意将调研首站选在这片全省最贫困的山区,此刻却在剧烈颠簸中体会到远超数据报告的冲击。
省长,前面就是盘云村了。司机老周放缓车速,车轮陷进泥坑时溅起的泥水打在车门上,留下斑驳的黄渍。我透过雨刷器的摆动望向窗外,视线所及的山坡上,稀稀拉拉的玉米秆在秋风中瑟缩,好几处梯田因缺水呈现出龟裂的黄土,像极了老人手背暴起的青筋。
这与他过去主政的沿海城市截然不同。记忆里的开发区永远车水马龙,玻璃幕墙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而眼前的村庄却像被时光遗忘在褶皱里,连土墙上要想富先修路的标语都已褪色发白。我推开车门,带着凉意的山风立刻灌进西装领口,他下意识拢了拢衣襟,目光却被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的身影牢牢吸住。
三个背着柴薪的孩子正蜷缩在树根处躲雨,最大的看起来不过十岁,最小的还拖着鼻涕。他们身上的衣服明显是成年人旧衣改的,补丁摞着补丁,露出的脚踝冻得通红。当看到我一行时,孩子们像受惊的小鹿般往树后缩了缩,唯有那个大男孩倔强地挺直脊背,怀里那捆几乎与他等高的柴禾压得他肩膀微微倾斜。
同志,你们是省里来的干部?一个苍老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我转过身,看见位拄着枣木拐杖的老者,皲裂的手掌紧紧攥着褪色的蓝布头巾。老人身后跟着几位村民,有人肩上还扛着锄头,裤脚沾着新鲜的泥点,显然是刚从田里赶来。
我们是来看看大家的。我主动握住老人粗糙的手,那掌心厚厚的老茧硌得他虎口发麻。这双手想必种了一辈子地,却没能让日子富裕起来。他注意到老人身后的农妇悄悄把破了洞的鞋往裙摆里藏,还有个抱着婴儿的年轻媳妇,哺乳时露出的胳膊上满是冻疮。
村委会的土坯房四面漏风,唯一的旧沙发铺着洗得发白的花布。我让随行人员把带来的慰问品分给村民,自己则和老者坐在小马扎上攀谈。当问及今年收成时,老人浑浊的眼睛泛起水光:春旱秋涝的,玉米减产三成,梯田里的土豆又被野猪刨了不少......他枯瘦的手指掰算着开销,娃娃上学要走两小时山路,上个月二柱家的小子就摔断了腿......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糊着报纸的木窗噼啪作响。我翻开笔记本的手顿住了——那些曾经在统计报表上冷冰冰的数字,此刻都化作鲜活的面孔在眼前晃动:辍学的孩子、患病的老人、为生计发愁的庄稼人。他忽然理解为何前任县长在电话里欲言又止,有些苦难,终究无法被量化。
能带我去看看学校吗?我合上笔记本时,声音比来时低沉许多。
通往村小的路比想象中更难走。所谓的路其实是条被踩出来的泥径,雨后湿滑难行,好几次我都差点滑倒。随行的乡干部想要搀扶,却被他摆手拒绝。当看到那排摇摇欲坠的土坯校舍时,他感觉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
教室的窗户没有玻璃,只用塑料布钉着,寒风灌进来时哗哗作响。黑板是用墨汁刷过的木板,右上角用粉笔写着的乘法口诀表已经模糊不清。十几个孩子挤在破旧的课桌椅前,齐声朗读课文的声音清脆却单薄。我站在后门,看见讲台旁的煤炉上坐着豁口的铝壶,壶嘴里飘出的热气与孩子们呼出的白气交织在一起,在冰冷的教室里凝成淡淡的雾霭。
省长,天凉,您还是先回吧。乡党委书记抹着额头的汗,语气里带着不安。我却径直走向正在板书的女教师,对方转过身时,他才发现这位戴着眼镜的姑娘袖口还打着补丁,冻得发红的手指捏着半截粉笔。
这是支教的林老师,师范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老者在一旁介绍,语气里满是骄傲。林老师有些局促地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刘海,教案本边角已经卷起,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我注意到她教案下压着张照片,是穿着学士服的女孩在图书馆前的留影,背景里的红砖建筑与眼前的土坯房形成刺眼的对比。
离开学校时,雨停了。夕阳穿透云层,给远处的山峦镀上金边,却照不进山谷里的阴影。我站在山坡上眺望整个村庄,散落在山坳里的土屋像灰褐色的蘑菇,袅袅升起的炊烟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单薄。他想起方才在贫困户家中看到的场景:瘫痪在床的老人盖着露出棉絮的破被,墙上贴着孩子得奖状的地方却刷着新浆糊,那是这个家里最鲜亮的色彩。
省长,该返程了。秘书小陈轻声提醒。我却蹲下身,从背包里拿出特意带来的糖果,朝着远处田埂上追逐嬉闹的孩子走去。最小的那个扎羊角辫的女孩起初不敢接,直到他剥开糖纸递到她嘴边,才怯生生地舔了舔,随即露出惊喜的笑容。
这个笑容像枚针,猝不及防刺中了我的心。他想起自己在城市里开的那些经济发展会,动辄数十亿的投资计划,如今却连让山里孩子每天吃上一颗糖都显得奢侈。裤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省财政厅的汇报短信,提醒他下周审议新机场扩建项目的预算。我盯着屏幕上那串天文数字,突然觉得有些刺眼。
我们走。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目光重新投向那片连绵的群山。暮色中的梯田层层叠叠,在他眼中化作无数等待填满的沟壑。来时的震撼渐渐沉淀为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像这山间的泥土般质朴而厚重。
越野车驶离村口时,我回头望去,看见林老师正带着孩子们在挥手告别,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从公文包里抽出那份调研计划,在基础设施建设那页重重画了个圈,笔尖划破纸张的声响在寂静的车厢里格外清晰。
远处的山坳升起更多炊烟,我知道,改变这片土地的征程,从这个震撼心灵的黄昏正式开始了。他摸出手机,给秘书长发了条短信:取消下周机场项目审议,优先研究山区公路与教育扶持方案。发送键按下的瞬间,车窗外的月亮正悄悄爬上黛青色的山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