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碾过最后一段坑洼土路时,钟长河下意识攥紧了公文包的皮革提手。车窗外掠过的白杨树影在他新换上的深蓝色夹克上投下斑驳光影,这身刻意挑选的便装仍难掩眉宇间的锐气——即便刻意让司机小刘摘掉了车牌号,这位新任省长身上沉稳干练的气场依旧与黄土高原的沟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省长,前面就是青石坳村了。小刘把车速降到最低,车轮碾过村口那座断裂的石桥时,整辆车都在剧烈摇晃。钟长河注意到桥栏上用红漆刷着的村卫生室箭头,箭头末端还歪歪扭扭补了个字,红漆剥落得像干涸的血迹。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浓重的消毒水味混着草药气息扑面而来。诊室比想象中更小,斑驳的墙皮上钉着泛黄的《乡村医生从业资格证》,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的确良衬衫,眼神清亮得像山涧溪水。而此刻坐在木桌后的李建国,鬓角已经爬满白霜,洗得发白的白大褂肘部打着显眼的补丁。
您二位哪里不舒服?李建国起身时,右腿明显有些跛,动作却透着常年练就的麻利。他的手指在血压计气囊上熟练地捏放,目光扫过钟长河时微微一怔,随即露出职业性的温和笑容。钟长河注意到他左手小指少了半截,创面上覆盖着经年累月形成的厚茧。
我们路过想歇歇脚。钟长河递过提前准备的介绍信,眼角余光瞥见药柜里的玻璃药瓶大多贴着手写标签,听说李医生这里能看些小病?
李建国的目光在省卫生厅调研字样上停留片刻,忽然自嘲地笑了:啥小病大病的,到我这儿都得按小病治。他拉开抽屉拿出两本厚厚的登记册,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村民的就诊记录,就像上周二王婶的脑溢血,我这里只能先扎针稳住,等县医院的救护车来都过了俩小时。
钟长河翻动登记册的手指顿住了。6月18日那页用红笔圈着的名字旁,歪歪扭扭写着转院途中四个字。窗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个老汉抱着孩童跌跌撞撞冲进诊室,孩子烧得满脸通红,嘴唇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
李医生快救命!娃吃野草莓中毒了!老汉的羊皮袄还沾着露水,怀里的孩子已经开始抽搐。李建国瞬间变了脸色,跛着腿冲到里屋拿出洗胃器,玻璃管在昏黄的日光灯下闪着寒光。钟长河注意到墙角的急救箱里,消毒棉已经发黄,几支注射器孤零零地躺在生锈的铁盒里。
小刘,快开车去县城!钟长河当机立断。李建国却按住他的胳膊,掌心粗糙得像老树皮:来不及了,他从抽屉深处摸出一小包活性炭,倒在粗瓷碗里用温水搅匀,这是去年县医院培训时发的,全县就我们五个村医领到了。他撬开孩子牙关灌药时,左手断指处的伤疤绷得发白。
救护车的鸣笛声终于从山外传来时,李建国瘫坐在木椅上,额头的汗珠砸在登记册上晕开墨痕。他望着墙上守护健康的锦旗忽然低声笑起来,笑声里混着说不清的苦涩:您说这叫啥事儿?守着两千多号人的命,却连台像样的心电图机都没有。
返程的越野车在暮色中颠簸,钟长河望着窗外掠过的点点灯火,那些散布在山坳里的微光突然变得刺眼。小刘递来的调研报告显示,青石坳村卫生室每年财政拨款仅五千元,而李建国这样的乡村医生每月工资不足八百,却要负责方圆十里的基本医疗。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着省城三甲医院的实时挂号数据——心脏内科专家号已经排到了三个月后。
去下一个村。钟长河合上报告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车灯光束劈开夜幕,照亮了前方更崎岖的山路,就像他此刻的心情,被某种沉重而复杂的情绪撕扯着。那些散落在广袤土地上的李建国们,就像悬崖边倔强生长的松柏,用并不强壮的枝干,撑起了无数生命的希望。
当第二家诊所的王医生展示他用摩托车改装的救护车时,钟长河忽然想起李建国诊室墙上那面褪色的锦旗。仁心仁术四个金字在昏暗光线下闪烁,像无数乡村医生眼中不灭的星火。这些医术或许不够精湛、设备堪称简陋的守护者,却用最朴素的坚守,诠释着美强惨三个字最动人的内涵——在贫瘠土地上绽放的生命之光,比任何勋章都更令人震撼。
回到省城已是深夜,钟长河站在省政府办公楼的落地窗前,望着城市璀璨的夜景。远处三甲医院住院部的灯火通明如白昼,急诊楼前永远排着长龙。他想起李建国跛着腿送他们到村口时说的话:省长,我们不怕苦,就怕有一天连这苦都没地方受了。
办公桌上摊开的医疗改革草案,此刻显得格外沉重。钟长河拿起红笔在优质资源下沉几个字下重重划线,笔尖划破纸张的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明天去省人民医院的调研,似乎有了更明确的方向——那些盘踞在城市的医疗资源巨鳄,是时候让他们听到来自黄土高原的心跳声了。
夜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动着桌上的乡村诊所照片。照片里李建国站在药柜前微笑,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棂,在他补丁摞补丁的白大褂上织就出金色的光晕,像极了我记忆中那些关于坚守与希望的永恒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