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江市行政中心顶层会议室的落地窗擦得锃亮,将整座城市的繁华尽收眼底。玻璃映出我棱角分明的侧脸,他指尖无意识敲击着文件夹边缘,目光掠过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河。
“钟省长,南江cbd三期工程已完成土地平整,我们计划引入五家世界五百强区域总部!”市长赵烈阳突然起身,将激光笔精准打在巨大的规划图上。这个年近五十的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定制西装包裹着常年健身的挺拔身形,说话时胸腔里仿佛藏着台发动机,每个字都带着金属共振般的穿透力。
钟长河微微挑眉。赵烈阳是省内有名的“拼命三郎”,三年前从沿海城市空降而来,上任第一把火就拆掉了市中心三个效益尚可的老厂区。当时骂声一片,如今那里拔地而起的金融中心,每年能为地方财政增收四十亿。典型的狮系干部,永远盯着更高的山峰。
“但地铁三号线的拆迁进度滞后了十七天。”钟长河翻开笔记本,指腹点在某行数据上。他记得上季度经济分析会上,这个问题就被提及过。
赵烈阳却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走到窗边俯瞰自己的领地:“那些老居民区早就该更新换代了!我已经让住建局成立攻坚组,保证月底前啃下这块硬骨头。倒是恳请省里支持我们申报自贸区扩展区,您看隔壁岭南省……”他转身时,领带夹上的狮子头徽章在阳光下闪了闪,那是他去非洲考察时特意定制的。
钟长河合上文件夹,注意到对方西装袖口露出的百达翡丽,表盘里跃动的橙色指针像极了此刻会议室里的气氛。赵烈阳的秘书悄悄递来温水,杯壁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与市长灼热的野心形成奇妙呼应。
“政策支持需要可行性报告。”钟长河的手指在杯沿轻轻摩挲,“但我更关心产业升级的具体方案。南江的电子制造业占比仍然过高。”
“正在转型!”赵烈阳立刻接口,激光笔在规划图上划出炽热的红线,“我们跟斯坦福大学合作的人工智能研究院下月挂牌,还有新能源汽车产业园……”他语速越来越快,仿佛整座城市都在他的声带振动中加速运转。
离开南江时已是黄昏,钟长河透过车窗望着逐渐模糊的天际线。夕阳给鳞次栉比的高楼镀上金边,那些玻璃幕墙反射的光芒,像极了赵烈阳眼中永不熄灭的火焰。手机震动起来,是秘书发来的下站行程——北原地区行政公署。
越野车在盘山路上颠簸了四个小时,窗外的景致从钢筋森林变成了连绵的黄土坡。钟长河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看着手机信号一格格减弱直至消失。
北原地区行政公署坐落在山坳里,五层的红砖小楼墙皮已经斑驳。专员魏青山站在门口迎接,洗得发白的夹克领口还沾着片草叶。这个六十岁的老人头发花白,眼镜片后的眼睛浑浊却温和,握手时掌心带着长期握农具留下的厚茧。
会议室的空调发出老旧的嗡鸣,墙上“为人民服务”的标语被岁月熏得泛黄。魏青山亲自给客人斟茶,青瓷茶杯边缘有处细小的磕碰。“钟省长,您来得正好,我们刚收到气象局通知,下周可能有霜冻。”他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每个字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钟长河翻开带来的资料,北原地区去年的人均Gdp还不到南江的三分之一。他注意到魏青山面前的搪瓷缸子,印着“庆祝改革开放四十周年”的字样已经模糊不清。
“特色农产品深加工的项目进展如何?”钟长河记得上季度调度会上,魏青山汇报过这个扶贫项目。
老人的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蜷了蜷,从抽屉里拿出本厚厚的笔记本:“苹果醋生产线是建起来了,但……销路不太好。”他翻开本子,里面密密麻麻记着各地展销会的联系方式,有些页面还沾着褐色的污渍,像是不小心泼上的茶水。
窗外突然刮起风沙,卷起的黄土打在玻璃上沙沙作响。魏青山起身关窗,动作迟缓得像部生锈的机器。“我们组织了十个销售小组去南方跑市场,可是……”他声音低了下去,“人家说我们的包装太土,价格又比不过那些大品牌。”
钟长河翻开产品样品册,粗劣的塑料瓶身上印着模糊的苹果图案。他想起赵烈阳办公室里那些设计精美的招商手册,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窒息。
“省里的电商扶贫政策可以对接。”钟长河拿出手机,想搜索相关文件,却发现这里依然没有信号。
魏青山眼睛亮了亮,随即又黯淡下去:“试过直播带货,但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村里会用智能手机的没几个。”他从铁皮柜里抱出几箱样品,苹果干装在透明塑料袋里,用曲别针别着手写的价签。“钟省长您带点回去尝尝,都是绿色食品。”
返程时越野车陷进了泥坑,钟长河和司机一起推车,黄土沾满裤脚。暮色四合,远处山坡上的窑洞亮起昏黄的灯光,像散落的星辰。他回头望了眼那栋静默的红砖小楼,魏青山还站在门口挥手,身影在苍茫天地间缩成小小的黑点。
车子驶出山口时终于有了信号,车载电台突然响起激昂的交响乐。钟长河调小音量,看着后视镜里逐渐远去的北原群山,又想起南江璀璨的夜景。
赵烈阳的自贸区申请报告恐怕已经在路上了,那个永远不知疲倦的狮子,总能精准捕捉到政策的风向。而魏青山笔记本里那些歪歪扭扭的电话号码,还在诉说着龟兔赛跑般的困境。
手机震动,是赵烈阳发来的信息:“钟省长,刚接到通知,特斯拉有意在华扩建超级工厂!”后面跟着三个燃烧的火焰表情。钟长河仿佛能看到对方此刻眼中闪烁的光芒,像极了草原上锁定猎物的雄狮。
钟长河望向窗外掠过的防护林,新栽的树苗被风沙吹得东倒西歪。手机相册里还存着魏青山送的那袋苹果干,粗糙的塑料袋在真皮座椅上留下细微的划痕。
“去下一个调研点。”钟长河合上眼,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击。南江的钢铁森林与北原的黄土高坡在脑海中重叠,形成奇妙的双生镜像。狮子与乌龟,速度与耐力,进攻与防守,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演绎着永恒的博弈。
车窗外,一轮残月正从山后缓缓升起,清冷的光辉洒在向前延伸的公路上,仿佛在指引着某个尚未可知的方向。我睁开眼,笔记本上“区域协调发展”几个字被他画了重重的圈,墨迹透过纸背,在扉页上洇出淡淡的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