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缠绵烟雨,细雨丝丝如落线,淮南都城寿春郊外的路边茶馆里挤进了三三两两躲雨的人,看天色青白,淅淅沥沥,这雨水还得下上好一阵子。
“不妙,不妙啊,多事之秋!就连这雨水都密集了起来啊!”
“那……嘶嘶,就是淮南王那事不会连累到咱们普通百姓吧?真让人担心哪!”
“快快快,喝茶吧,担心也没用!再不喝茶都凉了!”
“老天爷看不下去,都哭了!”
“唉,还说什么呢,遭人陷害了呗!”
“那可不一定,这事儿谁说得准呢!”
正在大家纷纷落座,又议论纷纷起来之时,忽闻一声清澈地马嘶,一名头戴蓑笠身着一袭白衣的妙龄少女勒马停在茶摊之前,她身姿飒爽,虽面上蒙着白纱,依稀能看出与众人不同,更兼行走处淡淡的睡莲香味与朦胧的雨丝相互映衬,更显得出尘脱俗……
“店家,来一壶碧螺春。”
少女摘了一角桌而坐,转眸望着外面丝丝缕缕的绵绵细雨,飘逸如梦,正是刚从陇西奔驰几日而来的鄯善黎,一袭白衣与青灰色烟雨映衬,如诗如画,刚刚被怔愣住的百姓对着少女悄声啧啧称道一番之后又回到刚才的议论中来。
“咱们淮南国将不国啦,唉……”
“啧啧,谁不说呢,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唉”
“之前削淮南国二县时,陛下就算开恩了,岂料又生祸端,闹得沦落到掉脑袋的地步啊,唉!”
“我看都是谋士左吴的问题!要不是他建言献策,淮南王不至于此!”
“哎,你懂什么!是朝廷中人的问题!肯定是有人与淮南王不睦,和陛下说了什么!”
“还有那个酷吏张汤,谁落在他手上不得被剥下一层皮啊!”
“那张汤也是依法条办事,我看啊——还是其中另有内情!”
鄯善黎心头一颤,这些议论的话语似乎与父王有关,削淮南国二县已是开恩,难道父亲如今遇到了更加严厉的处罚?不禁竖起耳朵细听下去,忽然一队贯甲虎贲军在大雨中森然前行,他们身披黑甲,手持剪铩,在雨中禹禹独行,好似一道龙蛇在大路上蜿蜒,细密的雨珠砸在脸上,他们的眼睛却眨都不眨一下。
为首的虎贲中郎将朔风凛凛,猛一回眸,正与棚中观雨的鄯善黎四目相对,那眼神中森然又流露出惊喜,转瞬间又被大雨所覆盖,男子调转马头朝着茶摊疾驰而来,鄯善黎赶紧收回目光垂眸埋首,不想惹人注意。
中气十足的铁汉之音传来:“老板,来碗热茶!”
茶棚陷入深沉的宁静,老板连忙称是:“军爷,请慢用!请慢用!小心烫!”
男子迈过马头,跃身下来,周身寒气逼人,双手接过大海碗一饮而尽,鄯善黎却觉得脊背上隐约有热辣辣的目光在盯着自己,便不敢回眸,只是假意望着远处的大雨,男子饮完一碗热茶,猛地抽出宝剑,吓得周遭群众噤若寒蝉。
“那白衣女子,从哪里来的!”宝剑微闪寒光,剑尖直指鄯善黎!
鄯善黎略一回眸,微风浮动洁白面纱:“可是问我?”
男子眸色阴沉又有微光,声音略粗:“对!你是哪里来的,看起来不像本地人!”
“我从西域来,怎么,犯法么?!”
周遭群众窃窃私语起来:“怎么回事儿啊,不是看人家少女好看吧……”
“嘘,小点声……”
“虎贲军,不要命啦?!”
男子一愣,看了看周遭盯着自己的一双双眼睛,终于没再说什么,他放下海碗,在碗中丢下几颗碎银,在老板“军爷,还给什么钱呢,请您喝便是!哎哎……”的声音中缓缓压下宝剑,他双肩微抖,看着鄯善黎眼中毫无惧色,扭头上马扯紧马缰绳,再看了一眼鄯善黎,很快便淹没在瓢泼大雨中……
直到虎贲军远走,茶棚内又恢复了喧嚣:“哎,虎贲军哎!陛下都派虎贲军来了!”
“那可不是,军中遗孤与各将官子孙统为一军,号为虎贲军,不受任何人节制,仅全权受命于皇帝一人!”
“就刚刚那个,威风凛凛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主儿,你们知道他是谁么?”
“传闻他可是大汉第一游侠郭解的儿子——郭照!”
“他就是郭解的儿子?那个天下豪强多归附于斯的大游侠郭解?!!”
“不是他又是谁?”
“手眼通天,不需王法定夺,就可以一个眼神杀人于无形的大游侠,天下豪强七分归附,可以说是无冕帝王般的存在啊!”
“我怎么听说郭解生的短小,这虎贲军统领郭照却是虎背熊腰,七尺男儿,也是奇啊,不会有错吧?再者游侠不过是豪强之首,竟能进入虎贲军?郭解不简单哪!”
“对了,咱们别说游侠了,还是来说说美女更有滋味!听说没……那个远在长安的淮南第一美——刘陵,第一个被下了狱,据说她还和张汤有一腿,说不定啊,她能活下来……”
“刘陵可不算淮南第一美,我怎么听说淮南王还有个小女儿,那才是国色天香,只是早早就被送出去了,下落不明……”
“真的假的,刘陵不是还迷惑过当今陛下,肯定不一般!就连她也被下监狱了?!”
“那可不!我亲戚在京城,刚回来省亲,谁知道遇到了此事,和我说的,错不了!”
“那你说的那个小女儿咋回事?”
“不是说了一早送走了,下落不明么……听说啊刘陵只不过有小女儿的七分姿色,已经迷的朝堂上不少公子王孙趋之若鹜了……”
“啧啧,我还没见过这等美人儿……”
“不过如今,再美也没什么用了,惨啊,淮南王府邸上上下下恐怕已经被屠戮殆尽了!这虎贲军都离开了,瞅瞅……”
“什么?!”白衣少女猛然起身,周身微微战栗,奔至旁边这桌:“你!你刚刚说什么?”
凌然气势吓得那桌忽然噤声,齐刷刷看向蒙面少女:“什……什么……我们没……没说什么啊!”
“你说淮南王府已经被屠戮殆尽了?!”面纱后面的少女声音颤抖。
“这……这谁人不知啊!整个淮南,甚至京城都知道的事儿啊,淮南王犯了谋反之罪,全家上下加上门客上千人被屠戮殆尽,也就是告发有功的刘不害一家免死,还在这淮南苟延残喘呢!侠女竟不知道,难道不是中原人?你是西域来的吧!这些大街小巷人人议论之事,竟好似今日才刚刚听说!”
少女闻听此言,踉踉跄跄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竹椅子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咿呀声,混合着外面的瓢泼大雨,分外刺耳。
邻桌摆手笑道:“这是异族人吧,竟连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啊哈哈哈哈……”
“可不是!淮南可能要撤王设郡喽!”
“不会是淮南王的亲戚吧,看她那吃惊的样子,啧啧!”
“哎,这不会就是刚刚你说的……小女儿吧?”
“怎么会,淮南王的小女儿还和我们一同饮茶?哈哈哈……”
鄯善黎猛然起身,大雨中一声呼哨,白马应声从躲雨处奔来,少女莲足轻点翻身上马,店小二在身后大叫:“女侠,你要的茶,哎!哎……”却眼看着少女消失在瓢泼大雨中……
泪水和雨水混杂在一起,从脸上滑落一直从领口流进心口,冷的鄯善黎周身止不住的战栗,阿爸,雷被,那些哥哥们,还有上下门客,都被屠杀殆尽了么?父王何时从一个王爷变作了谋反逆贼?不,我不信,我绝不相信!我要亲眼去看看究竟!
大雨模糊了她的眼眶,她分不清是自己的泪水还是雨水,只觉得天地之间是一片空白,唯有眼前的雨声真切的可怕,遥遥已经见到淮南王的府邸,烟锁重楼外还是儿时熟悉的垂柳,粉墙环绕记载着多少个昔日春秋,“淮南王府邸”几个烫金大字在蒙蒙雨水间那么熟悉,然而朱红漆门紧闭赫然贴着封条,门口黑甲守卫矗立在门廊下看守。
“喂,小心!若还有淮南王的余孽,一个也不要放过!”
“诺!!!”
“小心看守!说不定还有漏网之鱼钻出来!”一个神似虎贲郎职位的贯甲持剑之人对门口守卫下达着命令,转身消失在雨廊内。
望着昔日再熟悉不过的家门,鄯善黎再抑制不住内心的情感,她翻身下马,朝着那道朱漆大门奔去……
“阿爹——阿爹——”鄯善黎踉跄着摔在台阶上。
虎贲军双矛交叉, 怒声喝问:“什么人!”
“难道是淮南王余孽!”
“说!来者何人,可是反贼家眷?”
鄯善黎哽咽的说不出话,趴在大雨阶前,仰头望那几个烫金大字——“淮南王府邸”,家就在眼前,却再也不能回去,朱漆大门紧锁,锁住的是经年的思念和万般愁肠,父王与自己读书习字的一幕幕在眼前交叠,沁骨的雨水透过薄衣传来阵阵寒凉,撕心裂肺的哭喊都变作无声的泪滑落……滑落……
虎贲军的尖矛已指在鄯善黎伏跪在阶前的下巴上,带着冰冷刺骨的寒意:“快说!什么人!再不说将你捉了,作为同党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