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涨潮的海水,从脚踝漫到胸口时,陈华亨反而生出种前所未有的松弛。只剩下一种泡在温泉里的慵懒,连转动念头都像要陷进棉花里。
他试着掀了掀眼皮,睫毛却重得像粘了铅块,只能任由黑暗将自己裹得更紧。耳边传来奇怪的声响,像是清溪村老槐树下无数蝉鸣叠在一起,又像是唐清旭煮药时陶罐咕嘟的轻响。那些声音忽远忽近,带着种熟悉的韵律,让他想起某个梅雨季的夜晚,雪球化形后抱着被子挤到他房间,两人听着屋檐滴水敲石阶,她还偷偷把脚伸进他暖炉边的傻样。
第一个清晰浮现在脑海里的,是雪球刚化形成少女的那天。
记忆的书页被风哗啦啦掀开,停在某个洒满阳光的午后。清溪村的药圃边,唐清旭蹲在地里种醒神花,指尖沾着泥土,却小心翼翼地避开每株嫩苗的芽尖。陈华亨坐在老槐树下擦枪,玄铁枪身被阳光照得发亮,李大明扛着刚打的野猪路过,唾沫横飞地吹嘘 “这畜生前腿能扛住我三枪”。
而雪球,穿着唐清旭给她改的雪白衣裙,正蹲在药圃的竹篱笆上,脚边还挂着个装野果的小竹篮。她总爱跟唐清旭闹,趁姑娘不注意就摘片醒神花的叶子,踮着脚往陈华亨头上扔,叶片落在他发间时,还会得意地晃悠尾尖的银白绒毛。唐清旭发现了,就嗔笑着伸手去挠她的腰,两人在花丛边追闹,惊飞了停在花蕊上的蜜蜂,也把阳光搅得满世界晃。
“等这些花开了,就能晒成干做安神香。” 唐清旭直起身时,额角沾了片花瓣,她抬手拂去的动作温柔得很,“到时候给你缝个香囊挂在枪上,省得你每次打坐都因为心浮走火入魔。”
陈华亨当时还嘴硬,把枪往腿边一放,故意皱着眉说 “元婴期修士哪用这些旁门左道”,可目光落在唐清旭手边那排整整齐齐的花苗上时,却忍不住偷偷数了数 —— 一共二十七株,每株都带着嫩得能掐出水的绿。他还记得雪球身体,她的体温一点点变冷,裙角沾着的醒神花花瓣也被血浸成了暗红色。李大明蹲在旁边,手抖得连药瓶都打不开,眼泪滴在雪球的脸上,混着血一起往下淌。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心疼到极致,是连哭都哭不出来的,只有五脏六腑都在疼的麻木。
紧接着是黑风谷的厮杀。李大明浑身是血,玄铁枪被劈得变了形,枪尖还挂着敌人的碎肉。
这些画面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他的意识里,带来尖锐的疼。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想要守护的从来不是什么清溪村的土地,也不是什么修士的境界,而是这些鲜活的人 —— 会吹牛却总把最好的肉留给大家的李大明,爱唠叨却总把热粥端给他的王伯,总爱脸红的唐清旭,还有偷偷钻他被窝的雪球。
记忆的最后,停留在出发去万妖山前的黎明。天还没亮,药圃里的醒神花沾着露水,唐清旭把一个装着花种的陶瓮塞给他,指尖的温度透过粗陶传来,烫得他心口发颤。“三个月,” 她低着头,声音轻得像清晨的雾,“等你回来,咱们就把这些种子种在村头,到时候满村都是花香。”
雪球站在旁边,手里攥着个绣了狐尾的帕子,犹豫了半天,才把帕子塞进他手里:“华亨哥,这个你带着,要是想我了…… 就看看帕子。还有,不许跟清旭姐吵架,也不许吃别人给的东西,更不许……”
她絮絮叨叨说了好多,最后却被唐清旭笑着打断:“好了,又不是不回来了,别让他带着这么多叮嘱,反倒分心。” 雪球这才住嘴,却还是忍不住抱了抱他的胳膊,尾尖的绒毛蹭得他手腕发痒。
他当时说了什么?好像只是嗯了一声,又好像什么都没说,只是笨拙地拍了拍唐清旭的肩膀,又揉了揉雪球的头。现在躺在这片黑暗里,他才满心都是后悔 —— 为什么没把那句 “我也等你们一起看花” 说出口,为什么没告诉唐清旭,药圃里的花再好看,也不如她笑起来时眼角的弧度;为什么没告诉雪球,她绣的帕子,他会一直好好收着,就算没有帕子,他也不会忘了她。
怀里的铜铃渐渐冷却,雪球的魂魄好像也耗尽了力气,不再震颤,只剩下一片死寂。右臂的残片也不再发烫,那些深邃的鳞片贴在皮肤上,带着种沉入深海的冰凉。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一点点消散,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飘向不知名的远方,连那些珍贵的回忆,都开始变得模糊。
“对不起……” 他在心里一遍遍地默念,向没能护住的雪球道歉,向没能遵守约定的唐清旭道歉,向所有因他而陷入危险的村民道歉。如果真的有下辈子,他只想守着清溪村的药圃,看醒神花年复一年地开,听李大明吹一辈子牛,看着唐清旭在花丛里忙碌,看着雪球抱着竹篮追着蝴蝶跑。
黑暗彻底吞噬意识的前一秒,他仿佛闻到了熟悉的桂花甜香 —— 那是去年秋天,唐清旭用自己种的桂花酿的酒,雪球还偷偷偷喝了半坛,最后醉得抱着他的胳膊喊 “华亨哥最好了”。紧接着,有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点嗔怪,又有点心疼:“笨蛋,谁说你回不来了?”
那声音很像唐清旭,又带着点雪球的软绵。这一次,陈华亨终于笑了,嘴角扯出个浅浅的弧度。意识像是找到了归宿,不再挣扎,顺着那股温暖的力量,缓缓沉入更深的黑暗里。
而在他意识触及不到的下方,黑色裂缝中,无数双眼睛正静静注视着他。那些眼睛里没有恶意,只有种跨越千百年的古老期待,仿佛等待了无数轮回,终于等到了命中注定的时刻。他右臂上的残片突然闪烁了一下,化作一道微不可查的青光,像颗种子般钻进他的灵魂深处,轻轻盖上一个无人知晓的、跨越轮回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