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青石村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裹得严严实实,铅灰色的天空低得仿佛要压在屋顶上,寒风卷着雪粒,像无数把淬了冰的小刀子,刮过光秃秃的杨树林,发出 “呜呜” 的嘶吼,又狠狠砸在村东头那间破旧茅屋的茅草顶上。
茅草屋是陈老实年轻时亲手盖的,如今已过了二十多年,土墙被雨水冲得裂着数道指宽的缝,最宽的一道能塞进半只手掌,寒风顺着缝隙往里钻,在屋里打着旋儿,把炕边那盏油灯的火苗吹得忽明忽暗。灯芯是用最便宜的麻线搓的,烧到半截就结了个黑疙瘩,昏黄的光勉强照亮屋内的一角 —— 土炕占了屋子大半空间,炕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稻草,稻草上盖着一床打了三层补丁的粗布薄被,被角磨得发亮,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絮。
土炕中央,王氏侧躺着,脸色苍白得像窗外飘落的雪,嘴唇干裂起皮,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淌,浸湿了枕着的粗布枕巾。她攥着丈夫陈老实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虚弱的颤抖,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拉到极限的风箱:“当家的…… 我、我好像…… 真的撑不住了……”
陈老实蹲在炕边,膝盖上沾着从门外带进来的雪,早已化成了泥水,把粗布裤子浸得透湿,可他丝毫没察觉。他今年四十岁,眼角已经有了深深的皱纹,双手因为常年种地、砍柴,布满了裂口和老茧,此刻正紧紧握着妻子的手,掌心的温度却暖不透王氏冰凉的指尖。他喉咙发紧,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哽咽:“别胡说!娃他娘,你不能有事!张婶说了,再撑一会儿,咱们的娃就出来了,你忘了咱们盼这孩子盼了多少年了?”
十八年了。陈老实和王氏成婚那年,他二十二,她十八,正是最好的年纪。村里人都说他们会早早生个大胖小子,可一年年过去,王氏的肚子始终没动静。他们跑遍了附近的村镇,求过郎中,拜过菩萨,把家里仅有的积蓄都花在了抓药上,可王氏的肚子还是没反应。随着年岁渐长,村里的闲言碎语也多了起来,有人说王氏是 “石女”,有人劝陈老实休妻再娶,可陈老实从来没动过这个念头。他知道王氏心里苦,夜里常常偷偷抹眼泪,所以他总是变着法儿地安慰她,白天拼命种地、砍柴,晚上回来就给她烧热水泡脚,把能给的温柔都给了她。
没想到,就在王氏年过三十六,两人都快放弃希望的时候,她竟意外怀了孕。那天陈老实从镇上卖柴回来,王氏红着眼眶告诉他这个消息时,他手里的柴刀 “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抱着王氏在院子里转了三圈,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可喜悦过后,就是沉甸甸的愁绪。今年天旱,夏粮减产,秋收更是只收了往年的三成,交完苛捐杂税,家里只剩下半缸糙米和一小袋麦种。王氏怀孕后需要补身子,可家里连个鸡蛋都舍不得买,陈老实只能每天天不亮就去后山挖野菜,运气好的时候能摸两条鱼,回来熬成汤给王氏喝。眼看预产期越来越近,家里却连个像样的接生婆都请不起 —— 镇上最有名的李接生婆要五吊钱,还得管三顿饭,这笔钱对他们家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最后没办法,只能请隔壁的张婶来帮忙。张婶年轻时给村里不少妇人接过生,经验足,为人也热心,知道他们家困难,只说事后给两斤糙米就行。
可谁也没想到,王氏的生产会这么艰难。从后半夜开始发作,到现在已经过了四个时辰,孩子还没生下来。刚才王氏疼得晕过去两次,嘴唇都咬出了血,陈老实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着,连炕边放着的半块硬邦邦的麦饼都忘了递过去 —— 那是王氏早上没吃完的,他舍不得吃,想留着等她有力气了再吃。
“水…… 给我点水……” 王氏的声音细若蚊蚋,陈老实连忙起身,从炕边的陶罐里倒了半碗温水,又怕水太烫,用嘴唇试了试,才小心翼翼地用勺子喂到王氏嘴边。王氏喝了两口,稍微缓过点劲,眼睛却依旧紧闭着,眉头皱得紧紧的。
就在这时,茅屋的门被 “吱呀” 一声推开,寒风裹着雪粒灌了进来,油灯的火苗猛地晃了一下,差点熄灭。张婶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热水快步走进来,她穿着一件打补丁的棉袄,额头上满是汗珠,鬓角的头发都被汗水浸湿了,贴在脸颊上。她把水盆放在炕边的矮凳上,喘着粗气说:“老实,快!按住你媳妇的腿,把力气都往腰上使!孩子头已经露出来了,再加把劲就成!”
陈老实连忙按张婶说的做,他半跪在炕上,双手紧紧按住王氏的膝盖,目光紧紧盯着张婶的动作,手心全是汗。张婶洗净手,又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粗布,铺在炕上,然后俯下身,轻声对王氏说:“他娘,听我的,深吸一口气,然后往下使劲,就像解大手那样,对,就是这样!”
王氏咬着牙,按照张婶说的做,脸憋得通红,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滴在炕上的稻草上。陈老实看着妻子痛苦的模样,心里像针扎一样疼,却只能一遍遍地在她耳边说:“娃他娘,再忍忍,再忍忍,咱们的娃就快出来了,你辛苦了,辛苦了……”
油灯的火苗忽明忽暗,映着屋内紧张的景象。王氏的惨叫声渐渐弱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喘息声,她的力气像是快要耗尽了,身体开始微微发抖。陈老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看着张婶,眼神里满是焦急:“张婶,这、这可怎么办啊?”
张婶也有些急了,她摸了摸王氏的额头,又探了探孩子的位置,沉声道:“别慌!他娘,你想想咱们的娃,你不是盼着他平安出生吗?再用最后一把劲!” 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小撮早就准备好的艾草,放在油灯上烤了烤,凑近王氏的鼻子让她闻了闻。艾草的清香刺激着王氏的神经,她猛地睁开眼睛,眼里闪过一丝决绝。
“啊 ——!”
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王氏用尽全身力气往下使劲。就在这时,一声微弱却清亮的啼哭,突然在屋里响了起来。那哭声不像其他新生儿那样洪亮,却细弱得像初春刚破壳的雏鸟叫,带着一股顽强的生命力,瞬间压过了屋外的寒风呼啸。
“生了!生了!是个小子!” 张婶的脸上露出了劫后余生的笑意,她小心翼翼地把那个浑身通红的小婴儿抱起来,用早就准备好的干净粗布擦去他身上的血污,“你看这娃,眉眼多周正,鼻梁也高,将来定是个俊朗的小伙子,有福气!”
陈老实连忙凑过去,他的腿因为长时间蹲跪有些发麻,差点摔倒,幸好扶住了炕沿。他看着张婶怀里的小婴儿,心脏 “砰砰” 地跳个不停 —— 小家伙比他想象中小得多,浑身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睑上,小嘴巴一张一合,微弱的哭声就是从他喉咙里发出来的。他伸出手,想摸摸孩子的脸,可指尖刚碰到那柔软的皮肤,又连忙缩了回来 —— 他的手太粗糙了,怕弄疼了这个娇嫩的小生命。
“我、我们有娃了?” 陈老实的声音带着颤抖,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炕边的稻草上,“娃他娘,你快看,咱们有娃了!”
王氏虚弱地睁开眼睛,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婴儿身上,嘴角露出了一丝苍白却满足的笑意,眼泪也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当家的…… 给、给娃起个名吧……”
陈老实抹了把眼泪,心里早就有了主意。这些年他没什么本事,一辈子在地里刨食,吃了太多没文化、没力气的苦,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孩子能平平安安长大,将来能有点出息,不用像他一样被土地绑住,不用受那么多苦。他想了想,轻声说:“就叫华亨吧,陈华亨。‘华’字,是希望他将来能有点才华,不用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亨’字,是盼着他一生顺遂,万事亨通,不管遇到什么难事,都能顺顺利利地过去。你看行吗?”
王氏看着丈夫认真的模样,又看了看怀里的孩子,轻轻点了点头,眼里满是赞同:“好…… 就叫华亨…… 陈华亨……” 她说着,声音越来越小,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却依旧紧紧攥着孩子的衣角。
张婶把陈华亨抱到王氏身边,小心地放在她的胳膊弯里,又掖了掖被角:“他娘,你先歇会儿,刚生完身子虚,别着凉了。我去把这盆水倒了,再去灶房给你们煮点米汤,补补身子。” 说完,她端起水盆,又叮嘱陈老实:“你看着点娃,别让他冻着,要是哭了,就轻轻拍拍他的背。”
陈老实连忙点头:“哎,麻烦张婶了。”
张婶笑了笑,端着水盆走了出去,顺手把门掩上,还特意找了块破布塞住了门缝,尽量挡住外面的寒风。
茅屋终于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陈华亨微弱的哭声和王氏均匀的呼吸声。陈老实坐在炕边的小板凳上,身体微微前倾,目不转睛地看着炕上的妻儿,心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暖意。他这辈子穷了一辈子,小时候跟着爹娘吃树皮、啃草根,长大了娶了媳妇,又为了孩子的事愁了十八年,吃了太多苦,可现在看着眼前的妻儿,他觉得所有的苦都值了 —— 就像黑夜里看到了光,寒冬里盼来了春,往后的日子,终于有了盼头。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陈华亨的小手。小家伙的手很小,只有他的拇指那么大,手指纤细,指甲盖粉粉嫩嫩的,攥着小小的拳头,像是在紧紧抓住这来之不易的生命。陈老实的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他轻轻把陈华亨抱起来,用自己的棉袄裹紧 —— 他的棉袄虽然旧,却带着体温,能给孩子挡挡寒。
或许是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陈华亨的哭声渐渐小了,小脑袋往他的怀里蹭了蹭,小嘴巴动了动,像是在寻找什么,发出 “咂咂” 的声音。
“饿了吧?” 陈老实忍不住笑了,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怕吓着怀里的小家伙,“别急,等你娘歇够了,就让你吃奶。”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小家伙的眼睛依旧紧闭着,可脸色已经比刚才红润了些,呼吸也平稳了许多。
他把陈华亨轻轻递给王氏,王氏虽然虚弱,却立刻清醒了些,她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解开衣襟,把乳头凑到陈华亨嘴边。小家伙像是有本能似的,立刻含住,大口地吞咽起来,小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原本紧闭的眼睛也微微睁开了一条缝 —— 那是一双漆黑的眸子,像极了深夜里的星星,亮得惊人,只是那眼神里,似乎藏着一丝不属于新生儿的清明。
陈老实坐在炕边,看着这温馨的一幕,心里暖烘烘的。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看着外面漫天飞舞的雪花,心里却充满了希望。他知道,家里现在穷,冬粮只剩下半缸糙米,连给孩子做件新衣裳的布料都买不起,可只要有这孩子在,他就有了干劲。等开春了,他就去后山多砍点柴,挑到镇上卖了换钱;再去河里摸鱼,给王氏补身子;要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找到点草药,卖了给孩子买块新布料。他要拼尽全力,让妻儿过上好日子,让陈华亨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长大。
他不知道的是,怀里这个名叫陈华亨的婴儿,并非普通的新生儿。在那小小的身体里,藏着一个历经两世生死的灵魂 —— 上一世,他是魔界西域的守护者夜华亨,银白的光翼能挡千军万马,时间魔焰能焚尽世间邪祟,却在枯木真人和金翅鹏族族长的灵力余波中陨落,最后一眼看到的,是西域焦土上那枚泛着银光的骨翼残片,还有银羽绝望的尖啸。
再上一世,他是一名狼妖修士。两世的记忆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的脑海中闪回 —— 魔界的血雨腥风,修真界的尔虞我诈,还有那一次次刻骨铭心的死亡。
如今,他再次转生,成了陈老实夫妇的亲生儿子,降临在这个偏远、贫瘠却充满温情的凡人村落。
陈华亨闭着眼睛,感受着母亲温暖的怀抱,还有口中源源不断的乳汁,意识渐渐从混沌中清醒过来。他能清晰地记得,那道青金色的灵力余波穿透身体时的剧痛,像是全身的骨头都被碾碎了,连灵魂都在颤抖;他也记得,西域的灵犀花海被岩浆吞噬,绿魁倒在焦土上的模样,时老抱着护魂玉痛哭的神情…… 那些画面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让他忍不住想流泪,可他现在只是个婴儿,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又…… 转生了吗?” 模糊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强烈的疲惫。两世的生死轮回,让他身心俱疲,他厌倦了争斗,厌倦了死亡,此刻只想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好好休息一下。
他蹭了蹭母亲的胳膊,小嘴巴继续大口地吞咽着乳汁,感受着那份从未有过的安稳与温暖。或许,这一世,他可以不用再卷入那些纷争,就做一个普通的凡人,陪着父母,在这个小小的村落里,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一阵浓重的睡意包裹。陈华亨的眼皮越来越重,小嘴巴的动作也慢了下来,最后彻底停止了吞咽,嘴角还沾着一丝乳汁,渐渐陷入了沉睡。
油灯的火苗渐渐稳定下来,昏黄的光映着破旧茅屋里的一家三口。王氏靠在炕头上,也睡着了,脸上带着安详的笑意;陈老实坐在炕边,轻轻握着妻子的手,目光温柔地落在熟睡的孩子身上;陈华亨蜷缩在母亲的怀里,小胸脯微微起伏着,呼吸平稳。
屋外的寒风还在呼啸,雪还在下,冬夜依旧漫长,可这间破旧的茅屋里,却充满了温暖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