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谷内部的风比外面小了些，但寒冷依旧刺骨。
积雪没过膝盖，每一步都留下深深的、缓慢被风雪重新填满的脚印。
林烨跟在“结构师”身后，右眼视线模糊刺痛，几乎只能依靠左眼有限的视野和“结构师”的背影判断方向。伤口的疼痛在低温下变得麻木，但每一次呼吸，吸入的冰冷空气都让肋下的缝合处传来撕裂般的警告。
身后，峡谷入口方向，隐约传来机械挖掘和人员呼喊的嘈杂声。基金会和理事会的人在清理雪崩封堵的入口，不会给他们太多时间。
“结构师”走在前面，脚步不快，但很稳。他右臂和肩膀那些银灰色的裂纹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显眼，如同即将破碎的瓷器。他没有说话，只是偶尔停下，举起左手手腕上的装置，扫描前方地形和规则波动，然后调整前进方向。
峡谷蜿蜒曲折，两侧是覆盖着厚厚冰层的黑色玄武岩壁。岩壁上偶尔能看到一些不自然的、规则的几何刻痕，像是古老“度量之民”留下的标记，但大多已被冰霜覆盖。空气除了寒冷，还弥漫着一股越来越浓的、令人不适的“凝滞”感，仿佛连时间和思维都要被冻结。
“力场边缘，两公里。”“结构师”停下，指向峡谷尽头。那里，峡谷豁然开朗，但前方不再是雪原，而是那片诡异的、凝固的灰白色区域。距离越近，那种“怠惰”规则的影响越强。林烨感到一股强烈的疲惫感涌上心头，眼皮发沉，四肢像是灌了铅，只想躺下来什么都不做。他咬破舌尖，用疼痛驱散睡意。
“原地休息十五分钟，补充能量。进入力场后，任何不必要的动作和思考都会加速我们的‘冻结’。”“结构师”靠在一块背风的岩石后，取下背包，拿出两管高能量营养剂，扔给林烨一管。
林烨接过，冰冷的金属管身冻得手指发麻。他拧开盖子，将粘稠、味道古怪的液体挤进喉咙。一股灼热感顺着食道流下，暂时驱散了一些寒意和疲惫，但也让腹部的伤口一阵抽痛。他看向“结构师”，对方也在进食，动作机械，银灰色的眼睛望着前方的灰白区域，瞳孔中数据流缓慢滚动，显然在计算什么。
“进入后，怎么找节点？”林烨问，声音在风中显得很轻。
“节点会散发独特的、与力场同频但更强烈的规则脉动。我的扫描仪能捕捉到大致方向。但力场内部，规则感知会被严重扭曲和延迟，误差会很大。”“结构师”咽下最后一口营养剂，收起空管，“我们需要在感知彻底失效前，找到节点，完成干扰，然后返回出口。整个过程，理想情况下不超过二十分钟。超过这个时间，我们的身体机能会被力场同化到无法逆转的程度，思维会停滞，然后……永远留在那里，变成灰白色的一部分。”
他说的平静，但内容令人心悸。
“出口只维持五分钟。”
“对。从我们进入开始，力场薄弱点会重新弥合。我需要用‘拆解者’在节点附近制造一个短暂的规则共振，在出口重新开启的瞬间，将我们的位置信息‘锚定’在出口坐标上。误差不能超过三米，否则会错过出口，或者被卡在力场夹层中。”“结构师”检查着背后的“规则拆解者”，“只有一次机会。”
压力如山。林烨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让肺部收缩。他看向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又看向“结构师”同样不佳的状态。成功率……渺茫。但别无选择。
十五分钟很快过去。“结构师”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右臂，裂纹处的光芒似乎黯淡了一些。他看了一眼手腕装置。“薄弱点将在七分钟后出现，持续时间一百七十秒。准备。”
两人离开岩石掩体，顶着越来越强的凝滞感和风雪，朝着那片灰白区域的边缘走去。距离力场边缘大约五十米时，林烨感觉自己的动作已经像是在水下移动，每一个抬手迈步都需要耗费额外的意志力。思维也变得迟钝，杂念纷飞，又迅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抚平、抹去，只剩下执行当前任务的、机械般的念头。
“结构师”看起来也受到了影响，动作比之前慢了一拍，但他眼神依旧专注，盯着前方力场边缘那片看似凝固、实则内部有极其缓慢的灰白色“流沙”在缓缓蠕动的屏障。
“三、二、一……就是现在！”
随着“结构师”的低喝，前方灰白色屏障的某一点，突然出现了水波般的、几乎微不可察的涟漪！涟漪的范围只有脸盆大小，颜色比其他地方稍浅，并且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固”！
“结构师”瞬间举起“规则拆解者”，炮口早已充能完毕的银灰色光芒骤然爆发！不是之前那种粗大的光束，而是一道极其凝练、只有手指粗细、但光芒刺得人无法直视的银线，精准地射入那涟漪的中心！
嗤——！
没有巨响，只有一种类似烧红的铁块放入冰水中的、绵长而尖锐的嘶鸣！被银线击中的涟漪中心，灰白色的物质如同被高温熔化的蜡，迅速向四周“融化”、退缩，露出一个直径约一米的、边缘不断蠕动、试图重新合拢的圆形通道！通道内部，是更加浓郁的、几乎凝固的灰白，看不清任何东西。
“进！”
“结构师”率先冲向通道，林烨紧随其后！
穿过通道的瞬间，世界变了。
声音彻底消失。风停了，雪没了，连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都变得遥远、沉闷，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被。光线是恒定的、无源的灰白，没有影子，没有层次。脚下是那种类似细沙又像凝固灰尘的灰色物质，踩上去毫无声响，也几乎没有触感。空气……不，这里似乎没有“空气”流动的概念，只有凝固的、冰冷的、带着浓烈怠惰规则的“介质”。
最可怕的是对自身的影响。林烨感到自己的思维速度骤然下降了数倍！每一个念头的产生、运转、决策，都像生锈的齿轮，艰涩无比。他想抬起脚，这个指令从大脑发出到腿部肌肉执行，中间有了明显的、令人心焦的延迟！动作变得无比缓慢，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新陈代谢似乎也停滞了，伤口不再疼痛，但也不再愈合，血液流动都变得粘稠缓慢。
他看向旁边的“结构师”，对方同样动作迟缓，银灰色的眼睛缓慢转动，扫描着四周。他抬起左手手腕，上面的装置屏幕光芒黯淡，数据刷新慢得像卡顿的老式电脑。
“节点……方向……”“结构师”的声音传来，极其缓慢、低沉，像是被拉长了数倍。他指向左前方，那里灰白色的“介质”似乎比其他地方更“浓”一些，隐隐有极其缓慢的、如同心脏搏动般的微弱光芒明灭。
走。林烨在脑海中对自己下令，然后开始执行这个简单的指令。抬腿，落下，再抬腿……每一步都像是跋涉在粘稠的胶水中，耗费着巨大的精神和体力。时间感完全混乱，感觉走了很久，但实际可能只前进了几十米。
周围的景象单调得令人绝望。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没有任何参照物，没有生命，没有声音，没有变化。如果不是“结构师”手腕装置上那个缓慢跳动的方位指示和距离数字，他们甚至会怀疑自己是否在原地踏步。
思维在这样极端的环境下开始不受控制地涣散。记忆碎片如同沉底的泥沙，缓慢翻涌。林烨想起了阿哲独自走向雨林的背影，想起了伊万昏迷的脸，想起了苏婉坠入深渊前最后的眼神，想起了屏幕上那行无法预测的倒计时……一股深沉的、想要放弃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试图将他淹没。就这样停下吧，躺下吧，让一切都归于静止，不再有痛苦，不再有责任，不再有挣扎……
不！他猛地咬破已经麻木的舌尖，淡淡的铁锈味在凝固的空气中几乎无法扩散。疼痛信号迟缓地传来，但总算带来一丝清醒。他看向“结构师”，后者右臂的裂纹似乎在灰白光芒映照下更加明显，动作也更加僵硬，但他依旧在前进，眼神死死盯着前方。
距离节点还有……一百米。手腕装置上的数字缓慢跳动。
九十米。周围的“介质”变得更“稠”了，动作阻力更大。
八十米。前方那搏动的灰白光芒变得清晰了一些，隐约能看到一个不规则的、缓慢旋转的、由更加浓稠的灰白物质构成的“茧”状物体，直径大约三米，悬浮在离地半米的高度。那就是“懒惰”病毒嫁接的节点核心。
七十米。“结构师”停了下来，极其缓慢地将背后的“规则拆解者”取下，架在地上。这个简单的动作花费了他近一分钟。他开始调整炮口角度，连接能量线路，动作慢得让人心焦。
六十米。林烨也停下，守在“结构师”侧前方。他看向节点核心，又警惕地扫视四周。灰白的死寂中，似乎并没有什么危险……除了这无孔不入、让人失去一切行动欲望的规则本身。
五十米。“结构师”终于完成了发射准备。炮口对准了节点核心，开始充能。这一次充能的光芒也极其缓慢，银灰色的光晕一点一点在炮口凝聚。
四十五米。节点核心似乎感应到了威胁，其表面灰白物质的旋转速度……极其极其缓慢地……加快了一丝？那搏动的光芒也变得稍微急促了一点。一股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倦怠”意志，如同无形的波纹，从核心扩散开来！
林烨感到自己的眼皮有千斤重，思维几乎要停滞。他双腿发软，几乎要跪倒。不……不能睡……不能停……
四十米！“结构师”扣下了扳机！充能到极限的银灰色光束，以一种相对“正常”的速度（但在此地看来已经快如闪电），射出炮口，直击节点核心！
轰——！！！
这一次，有了声音！不是爆炸，而是某种规则结构被强行撕裂、搅动的、沉闷而巨大的轰鸣！整个灰白色的空间都在剧烈震颤！节点核心表面的“茧”被光束击中，瞬间向内凹陷，然后爆开！不是物质爆炸，而是内部高度凝聚的、灰白色的规则乱流如同溃堤般喷涌而出，化作无数道缓慢扩散的、粘稠的灰色“触须”，朝着四面八方，包括林烨和“结构师”的方向，缓缓“流淌”过来！
“干扰……成功……节点活性下降……”“结构师”嘶哑缓慢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但他立刻喊道，“退！返回通道！出口即将开启！”
他收起“拆解者”，转身就跑——如果可以称之为“跑”的话。林烨也立刻转身，用尽全部意志力，驱动几乎不听使唤的身体，朝着来时的方向“挪”去。
身后，那些喷涌出的灰色“触须”看似缓慢，但覆盖范围极广，而且所过之处，空间的“凝滞”感加倍增强！林烨感到自己的动作更慢了，思维几乎要冻结成冰。他不敢回头，只能死死盯着“结构师”的背影，和他手腕装置上重新标出的、代表出口位置的闪烁光点。
距离出口……一百二十米。灰色“触须”在身后不足三十米处，缓缓蔓延。
一百米。“结构师”右臂的裂纹，在刚才发射的反噬和此刻力场混乱的双重冲击下，骤然扩大！一小片银灰色的、如同金属碎屑般的物质，从他的肩部剥落，飘散在灰白的空气中，瞬间被“冻结”，失去光泽。他身体晃了一下，动作更加迟缓。
八十米。灰色“触须”又逼近了十米。那冰冷的、令人绝望的怠惰感几乎要将林烨吞噬。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掉进松脂里的昆虫，正在被缓慢地、不可抗拒地封存。
六十米。“结构师”手腕装置上的光点疯狂闪烁！出口要开启了！但身后的“触须”距离他们已不足十五米！
“加……快……”“结构师”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他自己却猛地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右臂的裂纹已经蔓延到了胸口，银灰色的“血液”从裂纹中渗出，又被迅速“冻结”。
四十米！出口的轮廓在前方灰白屏障上隐约浮现，是一个更加浅淡的、正在快速“凝固”的涟漪！
二十米！灰色“触须”几乎要碰到林烨的脚后跟！冰冷的麻木感顺着脚踝向上蔓延！
十米！“结构师”突然停下，用尽最后力气，将背后的“拆解者”猛地插进脚下的灰色“地面”，同时按下了某个按钮！拆解者炮口炸开一团不稳定的银光，不是发射，而是自毁式的规则震荡！
嗡——！！！
剧烈的规则扰动以拆解者为中心爆发，暂时扰乱了周围一片区域的“怠惰”力场！林烨和“结构师”感到身体一轻，动作阻力骤减！
“走！”结构师嘶吼，一把将林烨推向那已经缩小到只有脸盆大小的出口涟漪！
林烨身不由己，扑向出口！在身体没入涟漪的瞬间，他回头，看到“结构师”正被扩散的银光和不稳定的力场向后推去，而那片灰色的“触须”，已经淹没了他的小腿……
“不——！”林烨的呐喊在穿过出口的瞬间，被外界呼啸的风雪声吞没。
他摔在冰冷的雪地上，大口喘息，冰冷刺骨的空气涌入肺部，带来久违的、活着的痛感。身后，那片灰白色的力场区域，入口涟漪已经彻底消失，恢复成凝固的屏障。
“结构师”没有出来。
林烨瘫坐在雪地上，看着那片死寂的灰白，心脏像被冻住。他活下来了，完成了干扰，但……
就在这时，他怀中那枚黑色薄片，再次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显示出一行新的、更加急促的、带着乱码的信息：
【高文芯片名单……部分激活……坐标泄露……隐秘修缮派……正遭清洗……速至……坐标……】
紧接着，又是一条信息，来源似乎是“结构师”之前给他的那个“规则扫描仪”残骸：
【数据传输……成功……‘懒惰’干扰确认……活性下降8%……墨菲斯碎片进度……四块半……第五块线索……在……】
信息戛然而止，扫描仪残骸冒出最后一股青烟，彻底报废。
林烨握着黑色薄片和扫描仪残骸，坐在冰天雪地中，浑身冰冷。
高文的名单泄露了，隐秘修缮派正在被清洗。“结构师”生死不明，但传回了数据和可怕的碎片进度——四块半？第五块也有线索了？
他必须立刻行动，去救人，去阻止……但先去哪里？塔耳塔洛斯？还是去救援那些正在被清洗的同伴？
风雪呼啸，远处传来直升机旋翼的破空声和装甲车引擎的轰鸣。基金会和理事会的人，清理完峡谷入口，追过来了。
林烨挣扎着站起，擦掉脸上混合着雪水和血污的冰碴，看向手中薄片上那个不断闪烁的、代表某个“隐秘修缮派”成员紧急求救的坐标。
距离此处，三百公里。在西伯利亚另一处冻土带的边缘。
他深吸一口气，将薄片和残骸塞进怀里，转身，朝着与追兵和灰白力场相反的、更深邃的雪原与黑暗，迈开了脚步。
他没有看到，在他离开后不久，那片灰白色力场的边缘，某处不起眼的雪堆下，空气微微扭曲。“结构师”那布满裂纹、几乎失去光泽的右手，艰难地、一点点地从雪中伸出，手指间，捏着一枚极其微小的、散发着不稳定灰白光芒的晶体碎片——那是从“懒惰”节点核心崩落的一丝碎屑。
他的银灰色瞳孔已经彻底黯淡，但指尖却极其缓慢地，将那枚碎片，按向自己胸口一道最深的裂纹。
裂纹微微亮了一下，将碎片“吞”了进去。
然后，那只手无力地垂下，被飘落的雪花缓缓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