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构师”的提议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沉默。上方传来的钻探声和能量波动越来越近,像逼近的捕兽夹。林烨背靠着冰冷的控制台边缘,碎石硌着后背,左臂的剧痛和全身的疲惫如同潮水,一阵阵冲击着意识的堤岸。
他盯着面前这个自称“结构师”、拥有金属般银色瞳孔的男人,试图从那张毫无波澜的脸上读出哪怕一丝伪装的痕迹,但失败了。那双眼睛如同两潭深水,反射着穹顶晶体的冷光,不起波澜。
“跟你走,去哪里?”林烨的声音嘶哑,每个字都牵扯着喉咙的干痛。
“结构师”没有立即回答,他转回身,手指在悬浮光屏上快速划过。光屏上复杂的星图和数据流切换,变成一幅动态的、标注着密密麻麻光点的世界地图。
七个巨大的、不断脉动的红色光点分布七大洲,其中代表“嫉妒”的撒哈拉光点已经黯淡,转为不稳定的灰色。南极冰盖上那个标记为“傲慢”的光点,红得刺眼,旁边的进度条显示着令人心悸的数字:94.7%。
“墨菲斯的计划,是利用七个锚点构成的‘原罪矩阵’,强行覆盖现有的基础规则框架,启动‘归墟协议’,抹去现有现实,重建他理想中的‘新秩序’。”“结构师”的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天气,“这个地下设施,是上古‘观测者’用于记录现实规则底层代码的‘观测站’之一,在‘大坍塌’时受损沉寂。我修复了它的一部分功能,用作临时的……工作间和避难所。它记录了部分‘大坍塌’前的规则图谱,也监测着当前七个锚点的能量波动和嫁接进度。”
他手指轻点,星图缩小,旁边展开一串串瀑布般滚动的复杂数据流和结构图。“观测数据显示,‘傲慢’锚点的嫁接已进入最终阶段。一旦完成,南极冰盖的规则结构将发生永久性畸变,影响范围覆盖整个南半球,引发全球性气候和地壳规则紊乱。随后,‘暴怒’、‘懒惰’、‘贪婪’、‘暴食’、‘色欲’五个锚点将在四十八小时内依次进入最终激活。当七个锚点全部就位,‘原罪矩阵’成型,‘归墟协议’将不可逆转。届时,不是世界末日,而是……‘格式化’。”
“格式化?”林烨捕捉到这个冰冷的词汇。
“清除现有规则体系的所有‘杂质’和‘错误’,包括所有基于当前规则衍生的生命、文明、物理常数,”“结构师”的银灰色瞳孔中数据流再次闪过,“用墨菲斯设计的新规则体系覆盖。他认为现有现实是‘终极的违章建筑’,是‘建造者’留下的、充满漏洞和矛盾的失败品,必须推倒重来。而‘归墟协议’,就是最彻底的‘拆迁令’。”
“那你呢?”林烨问,右手下意识地握紧“因果钳”的残柄,冰冷的触感让他保持一丝清醒,“你是建造师。墨菲斯的同伙。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为什么帮我?”
“结构师”终于转过身,正对着林烨,那双金属般的眼睛直视着他。“建造师是一个松散的组织,理念并不统一。墨菲斯是‘归墟派’领袖,主张彻底毁灭与重建。我属于……‘观测派’和部分‘修正派’。我们认为‘建造者’留下的‘蓝图’和现有规则体系固然存在缺陷,但彻底毁灭的代价无法预估,且‘归墟协议’本身存在巨大逻辑悖论和不可控风险。我们主张通过有限的、精确的‘规则手术’和‘补丁’,对现有体系进行修复和优化,而非彻底推倒。”
他停顿了一下,手指在空中虚点,调出一幅新的图像——那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由无数几何图形和符号构成的立体模型,模型中心有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裂痕,裂痕周围布满细密的修补痕迹。“这就是我们所在的现实规则框架的简化模型。‘大坍塌’留下了这道裂痕。墨菲斯想炸掉整栋楼,在原址上盖新的。我们想找到合适的‘材料’和‘方法’,把裂痕补上,加固结构。你的‘修缮’理念,与我们‘修正派’的部分主张……存在交集。”
“所以你想利用我,去阻止墨菲斯,为你‘修正派’铺路?”林烨冷笑,牵动伤口,咳了两声。
“利用?合作。”“结构师”纠正道,语气依旧平淡,“你有‘度量之民’的传承,接触过‘嫉妒’锚点的核心,对规则污染有独特的抗性和理解。你体内残留的‘原罪印记’,是进入其他锚点核心区域的‘钥匙’之一。你需要阻止‘归墟协议’,拯救你的世界。我需要收集七个锚点的核心数据,验证‘修正’方案的可行性,并阻止墨菲斯的疯狂计划。我们的目标,在当前阶段,有百分之七十三点六的重合。这是合作的基础。”
“如果目标不再重合呢?”林烨追问。
“协议终止,各自行动。”“结构师”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但在此之前,合作是效率最高的选择。你现在的状态,无法独自应对基金会和理事会激进派的追捕,也无法在‘傲慢’锚点激活前赶到南极。我可以提供交通工具、医疗支援、以及关于锚点内部规则结构的关键信息。作为交换,你需要协助我获取锚点核心数据,并在必要时,使用你的‘钥匙’和‘工具’,执行特定的规则干预。”
“什么交通工具?能避开基金会和理事会的追踪?”林烨看向上方,钻探声已经清晰可闻,岩壁传来震动。
“结构师”走到控制台另一侧,手指在几个水晶节点上快速敲击。大厅中央,那个缓慢旋转的、由无数金属环和晶体构成的巨大立体结构,发出低沉的嗡鸣,旋转速度加快。其中几个金属环脱离主体,在空中分解、重组,光芒流转,迅速构筑成一个椭圆形的、流线型的飞行器轮廓。飞行器长约十米,外壳是哑光的深灰色,表面布满细微的、如同电路板般的发光纹路,没有可见的推进器或舷窗。
“‘观测者’的短程跃迁载具,代号‘渡鸦’。”“结构师”介绍道,“利用规则折叠进行短距离空间跳跃,常规探测手段无法追踪。内部有维生舱,可以进行基础治疗。目的地,南极‘傲慢’锚点外围安全区。预计抵达时间,四十七分钟。基金会的人突破屏障进入这里,还需要至少六分钟。你有三分钟时间决定。”
飞行器的舱门无声滑开,露出内部狭窄但整洁的银色空间,中央是一个透明的圆柱形维生舱,里面注满了淡蓝色的、散发着清凉气息的液体。
林烨盯着那艘造型奇特的飞行器,又看了看“结构师”。三分钟。留下,被俘,生死难料,前功尽弃。跟他走,深入虎穴,与曾经的敌人合作,前途未卜。
钻探声变成了岩石破裂的巨响。头顶的岩壁出现蛛网般的裂纹,灰尘簌簌簌落下。
“第一个问题,”林烨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和身体的痛楚,语速加快,“‘原罪印记’是什么?为什么我能触发这里的认证?”
“上古‘观测者’设立的锚点,本质上是高维规则干涉装置,需要特定‘权限’或‘钥匙’才能进入核心。”“结构师”回答,手指在光屏上点出另一组数据,展示出一个复杂的、多层嵌套的认证协议模型,“‘钥匙’分为两类。一是‘建造者’或其后裔的‘血脉权限’。二是被锚点规则病毒感染、并幸存下来的个体,体内会留下该病毒的‘印记’,这印记会被锚点识别为‘同源’,允许临时访问。你接触过‘嫉妒’奇点,体内残留了微弱的‘嫉妒’病毒规则信息,虽然被‘度量’传承压制,但依旧存在。所以你能触发这里的‘临时访客’认证。其他六个锚点,同理。但你体内的印记很微弱,且与‘度量’力量冲突,每一次使用,都会加剧你的规则脉络负担,缩短你的……有效时间。”
“有效时间?”
“你的身体,正在被两种冲突的规则力量侵蚀。‘度量’的传承在修复,病毒印记在破坏。当破坏速度超过修复,你的规则脉络会彻底崩溃,死亡。根据现有数据模型推算,以你目前状态,最多还能承受三次完整使用‘印记’进入锚点核心。三次之后,死亡率超过百分之九十八点七。”“结构师”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在陈述一个实验数据。
林烨沉默。左臂的剧痛和左眼的刺痛,似乎印证了这个冰冷的判断。
“第二个问题,”他盯着“结构师”银灰色的眼睛,“‘补天协议’是什么?和‘归墟协议’有什么关系?你知道它在哪?”
“结构师”的指尖在空中停顿了零点五秒。这个细微的停顿,被林烨捕捉到了。
“‘补天协议’,上古‘建造者’文明留下的、应对规则框架大规模崩溃的终极应急预案。理论上是‘归墟协议’的对立面,目的是‘修复’而非‘重建’。具体内容、启动方式、存放地点,均为最高机密。墨菲斯一直在寻找它,意图销毁。我们‘修正派’也在寻找,但线索极少。观测站的数据库里,只有一条残缺记录:‘补天’需‘蓝图’为引,‘七钥’为凭,‘节点’共鸣,方启‘补天’之仪。”他调出那段记录,古老的、无法识别的文字旁配有简略的图解:一个破碎的卷轴(蓝图?),七把形状各异的钥匙(七钥?),三个发光点(节点?),以及一个复杂的仪式符号。
“蓝图是‘源初蓝图’碎片?”林烨想起苏婉传来的信息。
“很可能。‘七钥’可能指七个锚点的核心权限,或者与之相关的七件信物。‘节点’指向三个上古规则稳定装置的位置。仪式启动条件未知。”“结构师”关闭记录,“这是我知道的全部。墨菲斯知道的可能更多。他寻找‘补天协议’,是为了彻底销毁它,确保‘归墟’无可阻挡。”
头顶的裂纹扩大,一块碎石掉落,砸在金属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钻头刺破岩层的尖啸声已经清晰可闻。
“第三个问题,”林烨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疲惫,但目光锐利,“你刚才说,‘观测派’和‘修正派’。建造师内部,像你这样的,有多少?你们的目标,除了阻止墨菲斯,还想做什么?你们对这个世界,是什么态度?”
“结构师”第一次沉默了超过三秒。银灰色的瞳孔中,数据流快速闪动,仿佛在进行复杂的计算。
“建造师内部,理念分裂严重。墨菲斯的‘归墟派’占据主导,约百分之六十二。‘观测派’约百分之二十五,主张只记录、观察,不干涉。‘修正派’人数最少,不到百分之十三,主张有限干预。我的目标是收集足够数据,验证‘修正’方案的可行性,并尽可能保存现有文明火种。至于对这个世界……”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大厅中央缓缓旋转的立体结构,又落在林烨布满血污和伤痕的脸上,“它确实存在大量设计缺陷和逻辑矛盾,运行效率低下,崩溃风险递增。但它也产生了你们。一种在缺陷中挣扎、寻求意义、甚至尝试自我修复的、有趣的文明造物。彻底格式化,是一种浪费。有限的、精确的修正,保留有价值的部分,清除冗余和错误,是更优解。当然,这取决于‘修正’的成本和成功率。目前,成功率低于百分之三十七。成本……未知。”
他看向林烨:“三个问题结束。时间到。选择。”
钻头突破了最后一层岩壁,刺眼的探照灯光束和纷乱的脚步声从上方裂缝传来。基金会的士兵要下来了。
林烨看了一眼头顶的光束,又看了看那艘打开的、散发着淡蓝光芒的“渡鸦”载具。维生舱里的液体看起来清凉诱人。留下,是绝路。离开,是与虎谋皮。
他抬起右手,将几乎散架的“因果钳”插回腰间,左手扶着控制台,艰难地站直身体,踉跄一步,走向“渡鸦”。
“带路。”
“结构师”没有多余的表情,转身走向载具。林烨跟在他身后,每一步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在踏入舱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这个巨大的、充满古老科技感的地下空间,和头顶那越来越近的、属于基金会的光束。
舱门在他身后无声关闭,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和声音。内部空间狭窄,只有两个并排的悬浮座椅,和中央那个圆柱形维生舱。淡蓝色的液体在舱内缓缓流动。
“进入维生舱。液体能稳定你的规则脉络,缓解伤势,提供基础营养。
旅程中我会初步处理你的外伤。”“结构师”坐进左侧座椅,安全带自动扣合。他面前浮现出半透明的控制界面,手指快速操作。
林烨没有犹豫,脱下破损的外骨骼和浸血的外套,只留下贴身衣物,拉开维生舱的舱门。冰冷的、带着淡淡草药清香的液体漫过身体,伤口传来刺痛,随即被一种清凉的麻木感取代。窒息感袭来,但很快,液体自动过滤出氧气,通过皮肤和黏膜直接供给。他漂浮在液体中,透过淡蓝的液体和透明舱壁,看到“结构师”在操作面板上输入坐标。
载具发出低沉平稳的嗡鸣,外壳上的发光纹路亮度增加。没有任何加速感,但透过舱壁,可以看到外部那个巨大的地下空间开始扭曲、拉长,像被搅动的水中倒影。接着,景象彻底消失,被一片深邃的、闪烁着无数光点的黑暗取代。是亚空间,或者某种规则折叠通道。
维生舱侧壁伸出几根纤细的机械臂,顶端带着消毒和缝合装置,开始处理他左臂的伤口和身上的划伤。微小的麻醉剂注入,疼痛进一步减轻。林烨感到极度的疲惫涌上来,意识开始模糊。
“结构师”的声音通过维生舱的内置扬声器传来,平稳清晰:“旅程时间四十七分钟。建议你休息。抵达南极后,外部气温零下四十度,规则环境极端恶劣,锚点影响范围五十公里内,现实规则扭曲度超过基准值百分之三百。你需要恢复至少基础行动能力。”
林烨勉强抬起还能动的右手,在舱内液体中比划了一个简单的手势,表示明白。他闭上眼睛,让液体的浮力和清凉包裹自己,强迫自己放松。但大脑无法停止运转。
“结构师”的话在脑海中回响。百分之三十七的成功率。三次使用印记的机会。墨菲斯94.7%的进度。苏婉传来的信息。高文被囚禁。阿哲和卡夫拉长老去向不明。“方舟”在深海的困境……
碎片化的信息,交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
维生舱的机械臂完成了简单的清创和固定,注入了一些镇痛和促进愈合的药剂。疲惫如同潮水,最终淹没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几个小时,一阵轻微的震动将林烨唤醒。维生舱内的液体水位开始下降,被抽走。新鲜、干燥、冰冷的空气涌入。舱门滑开。
林烨睁开眼,扶着舱壁坐起。身上的伤口被覆盖了一层透明的生物薄膜,不再流血,疼痛减轻了许多,但虚弱感依旧深入骨髓。左臂被简易固定,动作不便。他看向舱外。
载具停在一个狭窄的、由冰层挖掘出的洞穴内。洞壁是光滑的、泛着淡蓝色的冰,内部温度极低,呼出的气息瞬间凝结成白雾。洞穴只有十平米左右,除了载具,空无一物。正前方,冰壁上嵌着一扇厚重的、带有复杂机械锁的金属门。
“结构师”已经站在门前,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的、布满水晶棱柱的复杂装置,正在调整棱柱的角度。装置投射出几道细细的、不同颜色的光束,照射在门锁的不同位置。门锁内部传来轻微的咔哒声,齿轮转动。
“我们在地下。南极冰盖下方三百米,一处古老的、前文明避难所遗址。我进行了改造和加固。门外是冰原,距离‘傲慢’锚点核心区域直线距离四十二公里。锚点的规则污染场已经覆盖这片区域,常规探测手段无效,但活物进入会受到影响。
轻度症状:情绪极端化,自我认知膨胀,产生不切实际的优越感和支配欲。重度症状:现实认知扭曲,规则感知紊乱,最终被锚点同化,成为其延伸的一部分。”“结构师”一边解锁,一边平静地解说,如同导游介绍景点。
金属门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向内侧滑开。刺骨的寒风瞬间涌入,卷着冰晶,打在林烨脸上,如同刀割。门外是一片无垠的、被暴风雪笼罩的惨白。能见度不足十米。狂风呼啸,如同万千鬼魂在哭嚎。在风雪的间隙,隐约可以看到远处地平线上,矗立着一个巨大的、暗红色的、如同心脏般搏动的模糊轮廓。即使隔着数十公里,那股冰冷、高傲、仿佛凌驾于万物之上的规则威压,依旧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让人心生渺小与恐惧。
“傲慢”锚点。
“换上这个。”“结构师”从载具侧面取出两套厚重的白色极地防护服,扔给林烨一套。防护服表面有细微的规则稳定纹路,内部似乎有恒温层。“防护服能抵御低温和部分规则污染。但不要直视锚点轮廓超过三秒。你的‘印记’会吸引它,但也会让你更容易被它侵蚀。跟紧我,不要离开我身边三米范围。这片冰原下,不只有风雪和锚点。”
林烨接过防护服,冰冷沉重。他吃力地穿上,动作因左臂的固定而笨拙。“结构师”已经穿好,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他一眼。银灰色的瞳孔在暴风雪的映衬下,更显得冰冷非人。
“记住,”“结构师”的声音透过防护服的内置通讯器传来,平静依旧,“在这里,信任和怀疑,都是奢侈品。活下去,拿到数据,阻止墨菲斯。其他的,等做完再说。”
他迈步,踏入暴风雪中,白色的身影瞬间被翻卷的雪沫吞没大半。
林烨拉上防护服的面罩,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臭氧味的空气,踏出了金属门。
狂风瞬间将他包裹,卷着他向前踉跄。他稳住身形,看向前方。“结构师”的身影在风雪中若隐若现,朝着那个遥远、暗红、搏动着的巨大轮廓,稳步前行。
林烨迈开脚步,踩进没膝的深雪,跟了上去。身后,金属门无声关闭,将载具和短暂的安宁隔绝在厚重的冰层之下。
前方,只有无尽的暴雪,肆虐的规则乱流,以及那片仿佛在俯瞰、在嘲弄整个世界的、暗红色的“傲慢”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