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垫船在漆黑的海面上颠簸，发动机发出单调的轰鸣，切割着冰冷的海水。
身后，南极冰架的方向，那团暗红与淡蓝交织的光芒已缩成天边一线，最终彻底熄灭，只留下沉闷的隆隆声和逐渐平息的规则震荡余波，如同巨兽死前的叹息，搅动着海面，掀起不规则的涌浪。
林烨趴在冰冷的操控台上，左臂的剧痛已经麻木，只剩下一种迟钝的、深及骨髓的酸胀。
呼吸面罩过滤后的空气带着消毒水的味道，每次吸入都刺痛着咽喉。
眼前控制面板的荧光微微颤抖，模糊成一片晃动的色块。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尖叫，失血、脱力、规则污染残留的三重折磨，让他的意识在清醒和眩晕的边缘徘徊。
他用还能动的右手，摸索着按下操控台侧面一个不起眼的银色按钮。这是“结构师”给他的坐标预设的紧急发送键。一段加密的、包含他当前位置、生理状态代码和南极锚点干扰结果的简短脉冲信号，以低功率、高隐蔽的模式发射出去。
信号能维持的时间很短，覆盖范围有限，但这是他唯一的求救方式，也是唯一的联络希望。目标，是苏婉留给他的那个加密频段，指向“方舟”可能藏匿的海域。
做完这一切，他耗尽最后一点力气，瘫倒在座位上。视野里的色块旋转、融合，变成一片黑暗。
耳边的引擎声、海浪声、风声逐渐远去，被一种深沉的嗡鸣取代。黑暗中，浮现出无数破碎的画面：撒哈拉沙海下那暗红的、搏动的“嫉妒”之眼；南极冰原上那座古老的、被“傲慢”侵蚀的前哨站；“结构师”银灰色的、毫无波澜的瞳孔；还有苏婉最后发来的那条信息，关于北极黑狱，关于“源初蓝图”碎片……
“……林哥！林烨！醒醒！能听到吗？！林烨！”
声音很遥远，带着电流的杂音，像是从深水里传来。有人在拍打他的脸，力度很大，带着焦急。左臂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是被什么东西刺入，冰冷的液体注入血管。他闷哼一声，涣散的意识被强行拽回。
眼前是摇晃的、金属的顶棚，一盏白炽灯在头顶晃动，投下刺眼的光。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机油和金属混合的味道。身下是坚硬的、铺着薄垫子的床铺。他转动眼球，看到阿哲那张满是油污和胡茬的脸，还有他通红的眼睛。阿哲手里握着一支空了的注射器，针头还带着血丝。
“醒了！他醒了！脉搏回升，血压还在低，但稳定了！快，止血带，能量合剂，稳定剂！”阿哲的声音嘶哑，语速很快。周围响起杂乱的脚步声，金属器械碰撞的清脆声响。
林烨想说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嘴唇干裂，尝到铁锈味。是血。
“别动！也别说话！你左臂伤口崩裂，失血严重，规则脉络多处撕裂，还有深度污染残留！我们刚给你打了强效抑制剂和稳定剂，你得躺着！”阿哲按住他，动作很急，但手指在颤抖。他眼眶发红，胡子拉碴，身上那件印着齿轮和电路图的蓝色工装沾满了油渍和灰尘，左边袖子撕了个大口子，露出底下包扎过的绷带。
“你……怎么……”林烨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得厉害。
“先别问！稳住！我们把你从海里捞上来的时候，你都快成冰棍了！凯瑟琳长官亲自下的命令，全速赶来！再晚半小时，你就沉海沟里喂鱼了！”另一个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卷舌音的俄语口音。一个穿着“遗产守护者”制式黑色作战服、身材壮硕、脸上有一道疤的光头大汉挤到床边，手里拿着一个平板，快速扫描着林烨的身体数据。“见鬼，生命体征乱得像一锅粥。维克多！再给他补一针稳定剂，加5%浓度！”
“来了！”一个略显文弱、戴着眼镜的年轻男人——维克多，从旁边挤过来，手里拿着一支新的注射器，动作麻利地找到林烨右臂的静脉，扎了进去。冰凉的液体再次流入血管，带来一阵轻微的眩晕，但身体深处那种被啃噬的灼痛感稍稍减轻。
林烨转动眼珠，打量四周。这是一个狭窄的、布满管线和仪器的舱室，看起来像是医疗舱，但很简陋。舱壁是暗沉的金属，布满了补焊的痕迹。几台便携式医疗设备发出嗡鸣，屏幕上跳动着复杂的数据。空气里混杂着消毒水、机油、还有一股淡淡的、海水蒸发后的咸腥味。船体在轻微摇晃，能听到外面海浪拍打船壳的声音。
这里不是“方舟”。至少，不是他之前待过的那艘。规模小得多，设备也陈旧简陋得多。
“我们……在哪？”林烨艰难地问，目光扫过阿哲和光头大汉。
“一艘改装过的、俄罗斯‘遗产守护者’退役的科考船，代号‘信天翁’。”阿哲抹了把脸，声音压低，“‘方舟’在撒哈拉事件后，被基金会和理事会激进派的联合舰队盯上，损失惨重，被迫潜航到太平洋深处躲藏，短时间无法接应。凯瑟琳长官联系了‘守护者’在北冰洋的一个秘密据点，派了这艘小船来接应。我们收到你的求救信号，定位到你，全速赶过来，在距离南极锚点三百海里的地方发现了你，你的气垫船能源耗尽，漂在海面上，差点被一块浮冰撞碎。”
“苏婉……”林烨看向阿哲。
阿哲的眼神黯淡了一下。“苏姐还在北极。她传回那条信息后，通讯就中断了。凯瑟琳长官动用了‘守护者’在北冰洋的暗线，确认北极理事会黑狱确实发生了暴动，高文局长被秘密转移，去向不明。苏姐……失联了。但我们收到了她最后传来的一个数据包，里面有北极黑狱的结构图，和‘源初蓝图’碎片可能藏匿点的推测坐标。她还活着，但处境危险。”
北极……高文……碎片。墨菲斯的人动手了。林烨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压下胸口的烦闷和刺痛。“其他人……卡夫拉长老……凯瑟琳……”
“卡夫拉长老在西藏，有消息了。他成功联络上了一支古老的‘度量之民’后裔族群，对方似乎掌握着部分关于‘规则稳定节点’的线索，但需要时间验证和交涉。凯瑟琳长官带着‘方舟’主力，在太平洋深处和基金会、理事会激进派的联合舰队周旋，为我们争取时间。但她那边压力很大，舰队有备而来，配备了专门针对‘方舟’隐形场的规则干扰阵列。她发来指令，让我们拿到你带回的数据，然后前往东非，与另一支‘守护者’的小队汇合，调查‘暴怒’锚点。‘懒惰’锚点在西伯利亚，环境更恶劣，我们人手不足，资源不够，暂时无法兼顾。”
光头大汉接过话，他叫伊万，是这艘“信天翁”的船长兼“守护者”在北冰洋区域的小头目，以前是俄罗斯北方舰队的特种兵，说话直来直去。
“数据……”林烨想起贴身口袋里的东西，用右手艰难地摸向胸口。衣服被换过了，但那个小小的、冰冷的金属盒还在。他松了口气。那是“结构师”给他的，装着“傲慢”锚点冗余隔离密钥芯片的盒子。
“在这。”阿哲从旁边的仪器台上拿起那个金属盒，打开。深蓝色的水晶芯片静静躺在里面，散发着微弱的、稳定的光芒。“我们已经初步读取了芯片外围数据。里面记录的东西……很惊人。关于‘傲慢’锚点的原始结构，病毒嫁接的详细过程，以及……关于其他六个锚点的部分关联信息。更重要的是，有关于‘源初蓝图’碎片的定位线索，指向了三个上古‘观测者’遗迹，其中一个，在北极圈内，靠近苏姐最后发来坐标的位置。”
“还有这个。”伊万递过来一个平板，屏幕上显示着一张简陋的、但不断刷新的世界地图。地图上，七个刺眼的红色光点分布七大洲，其中代表南极的光点，已经变成暗淡的灰色，旁边标注着“干扰中，活性降低32%，嫁接进程暂停”的字样。但其他六个光点，有四个正在疯狂闪烁，亮度急剧增加！代表“暴怒”的东非大裂谷光点，亮度提升了15%，进度条显示“92.7%”，还在缓慢爬升！代表“懒惰”的西伯利亚光点，亮度提升8%，进度“91.9%”！代表“贪婪”的北美落基山脉光点，代表“暴食”的南美亚马逊雨林光点，亮度也在提升！
“‘傲慢’锚点被干扰，其他锚点被刺激了，活性在加速提升！”维克多推了推眼镜，指着屏幕，声音紧张，“而且，全球范围内的规则畸变事件，在过去二十四小时，报告数量增加了百分之三百！东京、纽约、伦敦、上海……十几个大城市都出现了大规模的现实扭曲现象！理事会总部完全乱套，激进派和保守派在会议上直接拔枪了！基金会趁机介入，宣布进入全球紧急状态，要求所有国家配合，对‘规则异常体’——也就是我们这种人——实行强制管制和收容！”
“墨菲斯在加速。”林烨盯着屏幕上那些闪烁的红点，声音低沉。左眼的刺痛在稳定剂作用下减轻，但视野边缘，那些代表规则污染的暗红光斑，似乎更清晰了一些。“‘结构师’说，‘归墟协议’总进度，已经89.3%。南极的干扰，拖慢了一点，但刺激了其他部分。他要的就是这个……混乱，恐慌，规则的全面松动，为他最终的‘覆盖’创造条件。”
“那个‘结构师’……可信吗？”阿哲皱眉，看着林烨，“他给了你芯片，但也把你一个人丢在冰天雪地里。而且他是建造师，是墨菲斯的人。”
“不全是。”林烨摇头，动作牵扯到伤口，让他吸了口冷气，“建造师内部分裂。‘结构师’属于……‘修正派’。他们不赞同墨菲斯‘推倒重来’的做法，主张‘修补’。他帮我，是为了拿到数据，验证他的‘修正’方案。我们互相利用。芯片是真的，信息也是真的。但他有他的目的。我们……小心。”
“东非大裂谷，‘暴怒’锚点，进度最快，环境也相对……可控一些。至少比西伯利亚的冻土带和北极的冰盖容易接近。”伊万用粗壮的手指敲了敲屏幕上的东非光点，“我们的人已经在那里了，一支‘守护者’的考古小队，本来在研究一处上古遗迹，现在被困住了，发回了求救信号。信号里提到，当地出现了大规模的、无差别的暴力冲突，规则扭曲导致情绪失控，范围在扩大。符合‘暴怒’的特征。我们得去那里，拿到数据，干扰锚点，能拖多久是多久。而且，东非小队在遗迹里发现了一些东西，可能和‘源初蓝图’碎片，或者‘补天协议’的线索有关。”
“苏婉那边……”林烨看向阿哲。
“凯瑟琳长官已经派了另一支小队前往北极，尝试接应和营救。但我们人手不够，装备不足，必须分头行动。”阿哲的声音带着疲惫和无奈，“苏姐传来的数据包里有句话：‘碎片是关键，锚点是威胁。必须同时进行。信任可用之人，但永远留一手。’”
信任可用之人，但永远留一手。苏婉的风格。
林烨沉默。身体的状态糟糕透顶，左臂几乎废了，规则脉络千疮百孔，污染如影随形。去东非，深入“暴怒”锚点的辐射区，和一支被困的、情况不明的考古小队汇合，面对一个即将完全激活的规则病毒奇点……生还几率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