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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立足
襄阳节度使府的西院，是一处相对独立但位置偏僻的院落，陈设简单，胜在清净。对于刚从尸山血海中逃出的李炎几人而言，已不啻于天堂。有固定的食物，遮风挡雨的屋顶，甚至提供了取暖的炭盆。
然而，李炎很清楚，这安稳如同镜花水月。院外有看似寻常、实则监视的守卫，他们的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制在西院及通往幕府公廨的固定路线上。慕容芷和云娘被允许在院内活动，慕容嫣则因“略通文墨”，被允许协助李炎整理文书，实际上也是一种变相的捆绑与观察。
石敬次日便被带去了城外的新兵营。离别时，他看向李炎的目光充满担忧与坚定。李炎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沉住气，练好兵，活着，等我消息。” 石敬重重点头，他知道，公子需要他在军中扎下一颗钉子。
李炎被安排在判官郑湜手下，职位是“书令史”，一个卑微的、负责文书抄录整理的吏员。这位置毫不起眼，却恰好能接触到大量往来公文、各地军情塘报，甚至是些不甚重要的各方势力动态汇编。
郑湜对李炎的态度公事公办，带着文士特有的清高与疏离。“将这些积压的河南道各州县上报的匪情整理归档，按时间、地域、规模分类摘要。”他指着一堆如同小山的卷宗，语气平淡，“三日内完成。”
这是考验，也是下马威。工作量巨大，且内容枯燥繁琐。
“是，郑判官。”李炎没有任何抱怨，平静地接受了任务。
他并未急于动手，而是先花了大半天时间，快速浏览了所有卷宗的标题和大致内容，心中对河南道（主要是黄巢控制区及周边）的混乱态势有了一个模糊的轮廓。然后，他才开始伏案疾书。
慕容嫣在一旁为他磨墨、整理已完成的摘要。她看到李炎并非简单地抄录，而是在摘要中，用极其简练的文字，标注出匪患的流动趋势、与官军交锋的胜负细节、甚至是一些看似无关的民生凋敝情况。他专注的侧脸在灯下显得格外沉静，仿佛沉浸其中。
“这些……有用吗？”慕容嫣忍不住低声问。在她看来，这些都是过时的、零碎的信息。
“碎片拼图，可见全豹。”李炎头也不抬，笔走龙蛇，“匪患流动，可见地方控制力强弱；交战细节，可知官军战力士气；民生凋敝，则是动乱根源。了解你的对手，乃至对手所处的环境，永远不嫌信息多。”
慕容嫣若有所思。她再次感受到李炎那种超越年龄的洞察力与耐心。
李炎不仅完成了任务，还在规定时间内，额外附上了一张自己绘制的简易示意图，用不同符号标注了匪患的重灾区、流动方向和可能相互勾连的迹象，一目了然。
当郑湜看到这份远超预期的成果时，古板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些许讶异。他仔细看了那份示意图良久，才抬眼看向垂手侍立的李炎：“你做的？”
“是。”李炎恭敬回答。
郑湜没再说什么，只是挥挥手让他退下。但从那之后，交给李炎的文书，不再仅限于枯燥的归档，开始夹杂一些需要稍加分析整理的边境军情简报，甚至偶尔会问一句：“对此，你有何看法？”
李炎每次回答都极其谨慎，只基于文书本身提供的信息做有限度的分析，绝不妄加揣测，更不轻易展现他来自长安的更深层认知。他深知言多必失，在获得足够信任前，藏拙比显摆更重要。
与此同时，李炎在节度使府内也刻意保持着低调。对上官恭敬，对同僚客气，对下人也从不颐指气使。他仿佛一个真正沉溺于文书工作的普通小吏，默默无闻。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日，李炎奉命将一批整理好的文书送至录事参军（负责监察州郡官员的属官）周通的公廨。周通年约四十，面白微须，是刘巨容妻族一系的子弟，在府中颇有势力。
李炎将文书放好，正欲告辞，周通却叫住了他，脸上带着看似和煦的笑容：“这位便是李书令史吧？果然一表人才。听闻李书令史乃北地豪族之后，见识不凡，在郑判官处颇受倚重啊。”
话语热情，眼神却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李炎心中一凛，知道麻烦来了。他躬身道：“周参军谬赞。晚辈落难之人，蒙节帅与郑判官不弃，得一容身之所，唯有尽心做事，不敢言‘倚重’。”
“诶，过谦了。”周通踱步过来，状似随意地翻看着李炎送来的文书，“如今这世道，像李书令史这般有真才实学的年轻人不多了。只是……”他话锋一转，压低声音，“这襄阳不比北地，水深得很。有些事，有些人，还需看清风向才好。郑判官虽位高，但有些事，也未必能面面俱到。”
这是赤裸裸的拉拢和挑拨。
李炎神色不变，语气依旧恭敬：“多谢周参军提点。晚辈初来乍到，只知恪尽职守，办好上官交代的差事，其余不敢妄言妄听。”
他滴水不漏，既未接受拉拢，也未得罪对方，将立场牢牢限定在“恪尽职守”上。
周通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见李炎如此滑不溜手，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皮笑肉不笑地挥挥手：“嗯，懂得本分就好，去吧。”
退出周通的公廨，李炎眉头微蹙。刘巨容麾下，果然派系林立。郑湜代表的是文官幕僚体系，周通则可能代表着本土的、与刘巨容有姻亲关系的势力。自己这个“外人”的出现，似乎已经开始搅动这潭水。
回到西院，他将此事告知了慕容嫣。
“这周通，似乎有意拉拢你？”慕容嫣担忧道。
“未必是真拉拢，或许是试探，或许是给我打个烙印，提醒其他人我是郑湜的人。”李炎冷静分析，“无论如何，我们需更加小心。在这府中，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他走到窗边，望着院中积满白雪的枯树。
“不过，有纷争，才有缝隙。”他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锐芒，“只看，如何利用这缝隙了。”
慕容嫣看着他沉静的侧影，知道他的心，从未真正安于这小小的书令史之位。眼前的平静，只是风暴来临前的蛰伏。而她所能做的，便是陪在他身边，看着他，在这龙潭虎穴中，一步步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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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