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司的审问如同一根无形的绞索,虽未立刻收紧,却已让三人清晰地感受到脖颈上的寒意。悦来客舍那间简陋的客房,空气沉闷得如同暴雨前的蚁穴。尔朱焕焦躁地踱步,木地板发出轻微的呻吟;元明月默然整理着被翻动过的行囊,指尖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沈砚则静坐窗边,目光投向窗外被高墙分割成狭长一条的天空。
“不能再坐以待毙。”尔朱焕停下脚步,声音低沉,“皇城司的眼线像虱子一样沾在身上,甩不脱,躲不掉。我们必须做点什么,至少……要看清这平城,到底是个什么龙潭虎穴。”
沈砚收回目光,看向尔朱焕:“是要看清。但不是用寻常的眼睛。”他顿了顿,“我需要一个高点,一个能俯瞰平城格局的地方。”
元明月立刻领会:“若要观气望势,城中佛塔、钟楼皆在官府管辖,耳目众多。我知道一处,或许可行。”她顿了顿,“城北有座废弃的‘观风阁’,曾是前朝钦天监用以观测天象之所,后来荒废,地势颇高,且少人迹。”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三人借着渐浓的暮色,避开主干道,穿行在迷宫般的小巷中。王五提供的简易地图和元明月模糊的记忆指引着方向。废弃的观风阁坐落在一片荒芜的坡地上,飞檐斗拱多有残破,木制楼梯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仿佛随时都会坍塌。
登上阁顶平台,夜风骤然猛烈,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放眼望去,平城巨大的轮廓在夜色中铺陈开来,万家灯火如同撒落地面的碎星,勾勒出街道坊市的脉络,更远处,皇宫大内一片沉寂的黑暗,唯有几点象征性的宫灯在风中摇曳。
“就在这里。”沈砚深吸一口沁凉的空气,闭上双眼。当他再次睁开时,眸底那抹淡金色的流光不再内敛,而是如同燃烧的火焰般喷薄而出,瞬间覆盖了整个瞳孔!
洞玄之眼,全开!
眼前的景象天翻地覆。
那万家灯火、屋舍街道的实体迅速淡化、褪色,最终化为一片混沌的背景。取而代之的,是一幅无比恢宏、无比混乱、无比惊心动魄的“气运图景”!
整座平城,被一个庞大无比、缓缓旋转的气运漩涡所笼罩。漩涡的中心,本该是璀璨夺目、象征着皇权与秩序的淡金色龙气,但此刻,那龙气却显得异常晦暗、孱弱,仿佛被一层浓稠的灰黑色油污紧紧包裹、侵蚀,光芒挣扎着,时断时续,如同风中之烛。这便是国运龙脉,已然病入膏肓!
在这病弱的龙气周围,是无数道或粗或细、或明或暗、色彩各异的气运光流,它们代表着平城内的各方势力与万千生灵。
有几道气息格外刺眼。一道深紫色、充满权谋算计与贪婪吞噬意味的气运,如同巨大的蛛网,从城西那片最豪华的勋贵府邸区蔓延开来,其核心炽烈而冰冷,正不断伸出无形的触手,缠绕、抽取着中心的龙气,并试图将自己的网络覆盖全城。那气息,与叱干狐警告中的“宇文家”,与赌坊感受到的青黑色气运,隐隐同源。
另一道,是漆黑如墨、带着死寂、狂热与某种扭曲信仰意味的气流,它如同潜伏在阴影中的毒蛇,在城市的多个角落(尤其是南城旧市和一些看似不起眼的民宅)盘踞,伺机而动。这是弥勒教的阴影,虽不似那道紫气般试图掌控全局,却更加阴毒,不断释放着腐蚀性的力量。
更有一道,沈砚曾在驿站感受过的,冰冷、锐利、漠然如天道运行般的气机,它隐匿得极深,如同悬于所有人头顶的无形之剑,偶尔流泻出一丝气息,便让周遭的气运为之凝滞、紊乱。那是“天道盟”的痕迹,超然,却更令人心悸。
除此之外,还有代表军伍杀伐的赤红血气(主要集中在军营和部分衙门),代表士族清贵的青紫文气,代表商贾财富的铜黄之气,以及代表佛门禅意的祥和金光……无数气运光流疯狂地交织、碰撞、吞噬、扭曲,将整个平城上空化作一片沸腾的能量海洋,混乱、暴戾,充满了末日将至般的压抑感。
沈砚的“视线”艰难地在这片混沌中移动、解析。他看到那淡金色龙脉的几处关键节点,缠绕的黑气最为浓郁,如同溃烂的脓疮,不断败坏着整体。他也看到,有几道诡异的红色气运锁链,从不同方向延伸而来,试图捆绑、扭曲龙脉的天然流向。
这与地窟星图所见,与铜匣的警示,完全印证!
‘昔日观人观招,如看溪流脉络;今日观城观运,如望江海奔涌。这便是洞玄之眼的下一重境界么?’一股难以言喻的明悟与震撼交织在沈砚心头。这已非单纯的“看破”,而是近乎“聆听”与“解读”天地与王朝的呼吸与病痛。视野的广度与深度,与他尚在边镇时相比,已是云泥之别。
他甚至能模糊地“看”到,那深紫色气运的核心,似乎与皇宫内某处晦暗之地有着极其隐晦的勾连;而那弥勒教的黑色气运,其源头似乎不仅仅在城内,更隐隐指向北疆和更遥远的南方……
观察这庞大而混乱的气运,对精神力的消耗是巨大的。沈砚感到太阳穴不再是简单的刺痛,而是如同有烧红的铁钎在颅内搅动,眉心祖窍处更传来仿佛要被无形力量撕裂的剧痛,但他强行支撑着,试图看得更清,捕捉那冥冥中的一线生机。
就在他精神力几乎透支,视野开始模糊摇曳的刹那——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感猛地攫住了他!
并非来自城西的勋贵坊,也非来自弥勒教盘踞的南城,而是源自那片最为沉寂、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皇宫中心!
仿佛有一双眼睛,在那片最深沉的黑暗与晦暗龙气的核心处,缓缓……睁了开来!
那双“眼睛”冰冷、古老、带着一种非人的淡漠与审视。与其说是眼睛,不如说是一道规则,一种天威。它似乎穿透了层层虚空,并非基于视线,而是基于沈砚这‘窥视’行为本身所引发的‘因果涟漪’,精准地锁定了他。
一瞬间,沈砚如坠冰窖,周身血液几乎凝固。那并非杀气,而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存在,对他这“窥视者”的……察觉!
“呃!”他闷哼一声,猛地闭上双眼,强行切断了洞玄之眼的视野。那股来自皇宫的冰冷威压虽骤然消失,但强行中断窥探带来的反噬,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砸在神魂之上,让他眼前一黑,险些直接栽倒。他踉跄后退一步,脸色瞬间苍白如纸,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呼吸急促。
“沈大哥!”元明月急忙上前扶住他。
“沈兄弟,怎么了?”尔朱焕也抢步过来,警惕地环顾四周,手按刀柄。
沈砚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但胸膛仍在剧烈起伏。他缓了几口气,才声音沙哑地开口,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悸:“我看到了……平城的气运,已病入膏肓,各方势力如同蛆虫,在啃食最后的国本。”
他顿了顿,目光凝重地望向皇宫方向,补充道:“而且……那里面的‘东西’,好像……也‘看’到我了。”
尔朱焕和元明月闻言,脸色俱是一变。顺着沈砚的目光望向那片沉沦在夜色中的宫阙,只觉那原本就威严神秘的建筑群,此刻更添了一层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影。
风,依旧在观风阁顶呼啸,却带来了比方才更刺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