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万籁俱寂。
沈府书房内,烛火已尽数熄灭。唯有清冷月光透过菱花窗棂,在紫檀木桌上投下斑驳光影。铜匣置于桌面中央,匣身那些繁复纹路在月色中仿佛有了生命,正随窗外星移而悄然变化。
沈砚、元明月、尔朱焕三人围桌而立,神色凝重。
桌面上,两半星钥并排放置。来自太史令故宅的那半块暗沉如夜,边缘弧形刚硬;元明月自冷宫取回的另一半则温润似玉,弧线柔婉。两块星钥的断口处纹路丝丝入扣,尚未合并,彼此间已有微弱能量如呼吸般脉动共鸣。
“寅时三刻将至。”元明月抬眸望向窗外夜空。东方天幕上,一颗金白色星辰正逐渐攀升,光芒愈发明亮锋锐,正是太白金星。“星轨运行与铜匣纹路完全契合的时机,只有一盏茶工夫。”
尔朱焕手握刀柄,魁梧身躯堵在书房门口,沉声道:“宅外已布下暗哨,王五带着人在三条街外巡视。若有异常动静,烟火为号。”他顿了顿,看向沈砚,“昨夜那枚狼卫令牌,我已让心腹急送北疆密查。但此地距北疆数千里,消息往返至少需半月。”
沈砚微微颔首,目光却始终锁在铜匣之上。他的洞玄之眼早已徐徐展开,正以最大谨慎“阅读”着铜匣表面每一条纹路中蕴含的能量流向。与往日不同,今夜这铜匣在他的感知中,不再是一个死物,而像一颗沉睡的心脏,正随着太白星的逼近而逐渐复苏、搏动。每一次无形的“搏动”,都引动周遭气运产生细微涟漪,也让沈砚的灵台承受着持续加剧的压力——那并非单纯的刺痛,更像是有无数细微的星轨在他颅内交错延伸,每一道轨迹的浮现都带来信息过载般的胀痛感。
“星力正在汇聚。”沈砚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强忍着不适,将感知聚焦于铜匣核心,“匣内机括已开始预转,能量流向……呈阴阳双鱼之势。明月,你持阴钥;我持阳钥。尔朱,警戒。”
元明月与沈砚同时伸手,各自握住对应的半块星钥。入手瞬间,两人俱是微微一震——星钥传来清晰的脉动,仿佛活物,更有一股古老而精纯的星辰之力顺手臂而上,与体内气机产生微妙共鸣。
窗外,太白星行至中天最高处,金白光芒如悬灯照夜,月华为之黯淡。
“就是现在!”沈砚低喝。
两人几乎同时动作,将手中星钥推向彼此。断口相接的刹那,没有金属碰撞声,只有一声极轻微的、仿佛水滴落入深潭的“叮”鸣。两块星钥严丝合缝地合并为一,那些天然星辰纹路瞬间连贯,整块完整的星钥爆发出柔和却明亮的银白色光晕,将书房映照得如同白昼!
合并后的星钥形状如一弯新月,又似龙鳞,中心处天然形成一个阴阳双鱼漩涡图案。
沈砚与元明月对视一眼,同时将星钥稳稳按向铜匣正面中心一处凹陷——那凹陷的形状与星钥完全吻合。
星钥嵌入。
“咔哒。”
一声清脆机括响动自铜匣内部传出。
紧接着,匣身所有纹路逐一亮起!不再是静态的雕刻线条,而是真正的光流在其中奔腾流转!那些光流色泽各异,赤红如朱雀,青碧如苍龙,白金如白虎,玄黑如玄武,更有无数星辰般的银白光点在纹路节点明灭闪烁。整只铜匣仿佛化作了一片微缩的、正在运转的浩瀚星图!
书房内的空气开始震动,发出低沉的嗡鸣。桌上笔墨纸砚无风自动,尔朱焕握刀的手背青筋暴起,全力稳住身形。沈砚额角青筋跳动,洞玄之眼承受着前所未有的信息冲击——他“看”到铜匣内部,一个精密复杂到超乎想象的机关结构正在层层解锁,阴阳二气如两条巨龙盘旋交汇,驱动着核心处一枚拳头大小、布满符文的“星核”缓缓旋转。
“退后三步!”沈砚猛地拉住元明月手腕向后退去。
就在三人退开的瞬间,铜匣发出“铿”的一声清越长鸣,如同龙吟凤唳!
匣盖无声滑开。
没有机关弹射,没有毒烟暗器,只有一片柔和的银白光华自匣内升腾而起,在书房半空中缓缓展开,化作一幅三尺见方的虚拟星图投影。星图中,北斗七星、二十八宿历历在目,更有无数细微光点流转生灭,正是十多年前某个特定夜晚的星空复现。
星图持续了约莫十息,逐渐暗淡、收缩,最终化为一道流光,回落匣中。
铜匣之内,再无他物,唯有一卷帛书静静躺在银丝衬垫之上。
那帛书非绢非纸,质地奇异,触手温凉柔韧,似帛似革。颜色呈淡金色,表面以深紫色丝线绣满文字,在残余的星图微光照耀下,那些文字仿佛还在缓缓流动。
沈砚深吸一口气,压下灵台因长时间维持洞玄之眼而传来的、如同被无数细针攒刺般的剧痛与空虚感,伸手取出帛书。
三人围拢,借窗外太白星光与重新点燃的烛火细看。
帛书开篇便是触目惊心的文字:
“大魏永平三年七月初八夜,太白经天,星犯紫微。然此非天象,实为人祸!”
接下来数百字,以冷静客观的笔触,详细记载了那夜的真相——
戌时三刻,观星楼值守灵台郎李淳等人,见东南方向忽有异常强光,疑似大型铜镜阵列反射星月之光,精准投射至紫微星方位,致使观测记录中紫微星位“偏移暗淡三度有余”。几乎同时,皇城星台内部几处关键观测仪器被人为微调,进一步佐证“星象异常”。
操纵这一切的,是一个被称为“镜阁”的秘密组织。该组织受命于当时还是贵妃的冯氏(即当今太后)及其外戚郑氏。目的便是制造“太白经天、星犯紫微”的凶兆天象,借机铲除以观星楼主、太史令沈文昭为首的一批坚决反对迁都洛阳、且知晓冯氏家族某些隐秘的朝臣。
当夜,观星楼被禁军包围,楼主沈文昭被污以“窥测天机、图谋不轨”之罪,当场格杀。楼中三十七名弟子、灵台官或被诛杀,或下狱瘐毙。所有原始星象记录被焚毁,篡改后的版本载入正史。
帛书末尾,有一行以暗褐色痕迹写就的字迹,那颜色沉黯,分明是干涸的血:
“文昭以血为证,冯郑二氏,祸国篡运,必遭天谴!然镜阁背后,尚有‘星主’影踪,其所图非止一朝……吾孙砚儿若见此书,切记慎之!慎之!”
这血书字迹潦草颤抖,显然书写者已至生命尽头。而最关键的指证——具体经手此事、负责与“镜阁”联络的冯郑二氏核心人物的名字,却被一大片泼洒的污血彻底遮盖,只余半个模糊的“郑”字轮廓。
书房内一片死寂。
唯有烛火哔剥,窗外太白星光辉冷冽。
沈砚手指抚过那血书字迹,指尖微颤。沈文昭……正是他外祖父的名讳。这卷帛书,是外祖父以生命为代价留下的遗证。
元明月轻轻按住他另一只手背,掌心温暖。
尔朱焕则盯着那被污血遮盖的名字,虎目含煞:“泼血毁名……是怕后来者顺着名字追查,暴露那‘星主’?”
就在此时——
“咻!”
极轻微却尖锐的破空声自窗外远处传来!
并非射向书房,而是来自至少百丈外某处高楼。
沈砚霍然抬头,洞玄之眼瞬间穿透夜色,锁定声音源头——只见对面坊市一座三层茶楼屋顶,一道黑影正迅速收起一支长达数尺的铜制管状物,身形一闪,没入屋脊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窥视者!
而且用的是远望镜筒之类的器物,显然已在远处监视多时,将铜匣开启、帛书现世的全过程尽收眼底!
沈砚猛地合上帛书,眼中寒光如冰:“我们被盯死了。从拿到星钥到今夜开匣,每一步都在对方眼中。”
元明月迅速吹灭蜡烛,书房陷入昏暗。她低声道:“能躲过王五布置的暗哨,在百丈外精准窥视,此人身手与隐匿功夫极高,且对洛阳街巷了如指掌。”
尔朱焕已闪至窗边,侧目外望,片刻后摇头:“人已遁走,痕迹抹得很干净。是个老手。”
沈砚将帛书紧紧攥在手中,那淡金色的帛料冰凉柔韧,外祖父的血书却仿佛滚烫。他望向窗外沉沉的洛阳夜色,远处阁楼黑影幢幢,如同蛰伏的巨兽。
真相已揭开一角,血仇如山。
而黑暗中的眼睛,无处不在。
太白星光渐渐西斜,寅时将尽。
漫长的夜,还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