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尽头,天地交接之处,一座巨城的轮廓如同沉睡的远古巨兽,缓缓展现在地平线上。平城,北魏帝都,北疆的心脏,此刻正沐浴在午后偏西的日光下,城墙蜿蜒如龙,雉堞如齿,透着一股历经风霜的沉浑与威严。越是靠近,越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混杂着权力、财富、欲望与危险的庞大气息。
商队众人,包括久经世故的萨保,都不自觉地放缓了脚步,屏息凝神地望着那座越来越清晰的雄城。驼铃声似乎也识趣地低沉下去。历经边镇烽火、戈壁风沙、黄河险关,目的地终于近在眼前,但预想中的松懈并未出现,反而是一种更加沉重的、踏入未知领域的悸动在心头蔓延。
尔朱焕勒住马,眯着眼,打量着这座对他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的都城。他年少时曾随父亲来过数次,记忆中的平城是喧嚣而充满机遇的,但此刻,在叱干狐的警告和腰间那枚冰冷令牌的提醒下,这座城在他眼中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带着铁锈与血腥味的迷雾。
元明月轻轻掀开头巾一角,露出清丽而凝重的面庞。她的目光越过巍峨的城墙,望向其后方隐约可见的、更高处的宫阙轮廓,那里是帝国的权力中枢,也是她血缘的来处与如今需要隐匿的根源。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感受到的并非归家的温暖,而是深陷龙潭虎穴的冰凉。
沈砚静静地坐在马背上,双眸深处,淡金色的流光无声无息地开始旋转。他没有去看那砖石垒砌的实体城墙,而是将“洞玄之眼”的感知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望向平城上空那常人无法得见的气运之海。
景象恢宏而……惊心动魄。
在他的视野中,整座平城被一片庞大无比、色彩混杂的气运漩涡所笼罩。象征着皇权与秩序的淡金色龙气本该如同旭日般居中照耀,但此刻却显得晦暗不明,仿佛被一层厚重的阴霾所遮蔽,光芒挣扎,时隐时现。无数道或粗或细、或明或暗的气运光柱从城中各处升起,代表着不同的势力与个人——有代表军伍杀伐的赤红血气,有代表士族清贵的青紫文气,有代表商贾财富的铜黄之气,更有代表佛门禅意的祥和金光与一些隐晦难明的灰色、黑色气流。
这些气运并非和谐共存,而是如同沸腾的粥糜般疯狂地交织、碰撞、吞噬、扭曲。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几道格外强横且充满侵略性的气运:一道深紫色、带着浓重权谋算计气息的气运,如同蛛网般从城西某片豪华府邸区蔓延开来,试图笼罩全城,与那晦暗的龙气隐隐形成对抗与侵蚀之势;一道漆黑如墨、充满死寂与狂信意味的气运,则如同潜藏的毒蛇,在城市的多个角落盘踞,伺机而动;更有一道他曾在驿站感受过的、冰冷锐利如天道般的森然气机,虽隐匿极深,却如同悬顶之剑,若隐若现。
整个平城的气运,就像是一个巨大而危险的漩涡,表面或许维持着太平盛世的假象,内里却已是暗流汹涌,危机四伏。那被侵蚀的龙脉,在这里找到了最直观、最惨烈的印证。
“好一座……龙潭虎穴。”沈砚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低声自语。即使早有心理准备,亲眼“见”到如此混乱而充满恶意的气运图景,依旧让他心神为之震撼。这里的危机,远比边镇驿站的刀光剑影更加复杂,更加凶险。
元明月听到他的低语,转头看来,看到他眼中尚未完全敛去的淡金色碎影,以及眉宇间那一丝凝重,心中了然。她轻声问道:“沈大哥,你看到了什么?”
沈砚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明月姑娘,你可知平城之中,气运最盛、最为混乱,或者说……最‘黑’的地方是哪里?”
元明月沉吟片刻,纤手指向几个方向:“若论权贵聚集,气运交织,当属城西的勋贵坊,诸多王府、国公府邸皆在于此,其中尤以太原公府为最,那是当今太后母族所在。若论藏污纳垢,三教九流,则数南城的旧市与毗邻的漕运码头。而若论气机晦暗难明……”她顿了顿,指向城中偏北一处看似不起眼的区域,“那里是永宁寺一带,佛寺林立,本该是清净之地,但近年来,似乎也并非如此了。”
沈砚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洞玄视野中,那几处地方的气运果然如同她所言,或炽烈,或浑浊,或深沉,皆是这巨大漩涡中最为湍急的暗流所在。尤其是那城西的勋贵坊,那道深紫色的权谋气运正是源自于此,而其核心,隐隐指向一座最为恢弘的府邸——恐怕便是元明月口中的太原公府,亦可能与叱干狐警告的“宇文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尔朱焕此时策马靠近,沉声道:“看那边。”他指向官道前方不远处的城门。只见城门处车马人流排成长龙,接受着比黄河渡口更为严苛的盘查。不仅兵士数量更多,其中还夹杂着一些身着不同制式服饰、眼神格外锐利的人物,他们的目光如同钩子,在每一个入城者的脸上、行囊上反复刮过。
“除了平城卫,还有皇城司的探子。”尔朱焕语气凝重,“看来,这张网撒得比我们想的还要大。”
萨保哭丧着脸过来:“几位,这……这城门查得如此之严,你们这……”他想说你们这通缉犯的样子怎么进去,但又不敢明说。
沈砚收回望向平城气运的目光,眼神恢复平静。他摸了摸怀中那枚从乌尔干处得来的弥勒教符牌,又想到尔朱焕怀中的神秘令牌,心中已有计较。他看向萨保,淡淡道:“首领不必担忧,我们自有办法入城。入城之后,你我便分道扬镳,今日相助之情,他日必报。”
萨保闻言,如释重负,连连点头。
商队随着人流缓缓挪向城门,那巨大的城门洞如同巨兽张开的口,等待着吞噬所有进入者。离得近了,更能感受到城墙的厚重与压迫,以及从那城门内隐隐传来的、属于帝都特有的、混杂着无数欲望与秘密的喧嚣声浪。
元明月望着近在咫尺的城门,轻声道:“此城方是真正的风暴眼。”
沈砚颔首,目光深邃,仿佛已穿透那厚重的城墙,看到了其中无数交织的命运与即将掀起的波澜。
“风暴眼中,或许也有一线生机。”他平静地回应,随即轻轻一夹马腹,随着商队,汇入了那通往帝国心脏的、缓慢而坚定的人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