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千金赌坊那奢靡与危机并存的氛围,踏入平城夜晚清冷的空气中,三人并未感到丝毫轻松。胡老最后的警告如同冰锥,刺入心底,而获取“太史令崔浩”与“星轨天命”线索的短暂喜悦,也迅速被更沉重的阴霾所取代。
“那老家伙的话,听着就瘆人。”尔朱焕打破沉默,声音在空旷的巷弄里显得有些发闷,“‘无一善终’……这崔浩到底牵扯了多大的事儿?”
“能让一个赌坊供奉如此忌惮,甚至不敢多言,其背后牵扯定然极深。”元明月轻声道,秀眉微蹙,“崔浩……这个名字我似乎有些印象,是前朝颇负盛名的星象大家,后来……确实获罪被诛,家族亦受牵连。没想到会与这赌坊有所关联。”
沈砚默然前行,洞玄之眼维持着基础的警戒。街道两旁的屋舍大多漆黑,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勾勒出飞檐斗拱的剪影。他的感知如同无形的蛛网向四周蔓延,捕捉着夜风中每一丝不寻常的波动。
“我们被人盯上了。”沈砚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
尔朱焕肌肉瞬间绷紧,手按上了刀柄。元明月也屏住了呼吸。
“不是赌坊的人。”沈砚补充道,目光扫过斜后方一处屋檐的阴影,“气息更冷,更……规整。像是训练有素的猎犬。”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前方巷口,后方转角,无声无息地出现了数道黑影。他们并未隐藏身形,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穿着统一的深色劲装,腰间佩着制式横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如同打磨过的冰晶,冷漠而专注地锁定在三人身上。他们的站位看似随意,却隐隐封住了所有可能的退路,动作间带着一种久经训练的默契。
这些人身上散发出的气运,是沈砚从未见过的——一种近乎纯粹的、带着铁锈与秩序气息的暗青色,冰冷、坚硬,不含任何个人情绪,只有执行命令的绝对专注。与赌坊的浑浊、漕帮的痞戾、甚至边军的悍勇都截然不同。
“皇城司,缇骑。”元明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道出了这些人的身份。北魏的特务机构,皇帝的耳目鹰犬,拥有直达天听、先斩后奏之权。
为首一名缇骑,脸上有一道浅浅的刀疤,使他本就冰冷的面容更添几分煞气。他上前一步,目光在沈砚三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沈砚脸上,声音平板无波,不带任何疑问语气,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三位,请随我们走一趟。”
没有询问姓名,没有说明缘由,只有不容置疑的命令。
尔朱焕踏前一步,高大的身躯挡在沈砚和元明月身前,眼中凶光毕露:“皇城司就能随便拿人?凭什么?”
刀疤脸缇骑看都没看尔朱焕,依旧盯着沈砚:“奉命问话,配合即可。”他身后的其他缇骑手已按上刀柄,动作整齐划一,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巷子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沈砚轻轻拍了拍尔朱焕的手臂,示意他稍安勿躁。他知道,此刻硬抗绝非明智之举。皇城司既然找上门,必然已掌握了一些信息,拒绝只会让情况更糟。
“好。”沈砚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刀疤脸缇骑似乎对他的配合略感意外,但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一行人沉默地在夜色中穿行,缇骑们前后左右隐隐将三人围在中间,步伐一致,沉默得令人窒息。他们没有前往皇城方向,而是拐入了一条更为僻静的街道,进入了一座外表不起眼、门口没有任何标识的青砖院落。
院内灯火通明,布置简洁到近乎冷酷,只有必要的桌椅,墙上挂着北魏疆域图,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汁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这里显然是皇城司的一处秘密据点。
沈砚三人被分别带入不同的房间。房间很小,只有一桌一椅,墙壁光滑,无处借力,显然经过特殊设计。
审问沈砚的,正是那名刀疤脸缇骑,他坐在桌子对面,另一名缇骑站在门口记录。
“姓名。”刀疤脸开口,依旧是那副平板腔调。
“沈砚。”
“来历。”
“武川镇驿卒。”
刀疤脸抬起眼皮,冰冷的目光刺向沈砚:驿卒?一个驿卒,能让千金赌坊的胡供奉认栽?能让叱干校尉在黄河渡口网开一面?刀疤脸的声音依旧平板,但沈砚的洞玄之眼却捕捉到,在提及‘胡供奉’时,对方那铁板一块的暗青色气运,边缘竟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闪过一丝混杂着忌惮与贪婪的复杂色泽。
沈砚心中微凛,皇城司的消息果然灵通!赌坊之事发生不久,他们竟已知晓,甚至连叱干狐暗中放水都一清二楚!
“机缘巧合,略通些观气望运的小术,侥幸赢了胡供奉一局。至于叱干校尉,或许是念及与尔朱兄的旧情。”沈砚语气依旧平静。
观气望运?刀疤脸咀嚼着这四个字,眼神锐利如刀,那你可观过平城的气运?可观过......陛下的气运?在他问出这句话的瞬间,沈砚清晰地‘看’到,一股更加深沉、带着血腥味的黑红色气运从房间的某个暗处弥漫开来,如同触手般缠绕在刀疤脸周身,显然,真正的审讯者并非眼前之人,而那隐藏者对此问题极为关注。
这个问题极其刁钻险恶,一个回答不慎,便是大不敬之罪!
沈砚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在下一介草民,微末伎俩,岂敢妄窥天颜?平城气象万千,龙气盘踞,非我等小民所能揣度。”
刀疤脸盯着他看了半晌,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任何一丝破绽,但沈砚的眼神深邃平静,如同古井无波。
“你与尔朱焕、还有那名女子,是何关系?为何同行入京?”
“途中偶遇,结伴而行,互相照应。”
“入京目的?”
“寻亲访友,谋个前程。”
接下来的问话枯燥而重复,刀疤脸的问题围绕着三人的关系、入京目的、在平城的行踪打转,时而穿插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试图找出矛盾或破绽。沈砚的回答始终谨慎,避重就轻,牢牢守住核心秘密。
审问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刀疤脸似乎并未获得预期中的突破。他合上记录,站起身,冷冷道:“今日问话到此为止。”刀疤脸合上记录,站起身,他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沈砚放置符牌和令牌的胸口位置,“记住,平城有平城的规矩,皇城司的眼睛,无处不在。有些人,看似是你们的敌人,但或许能给你们一丝喘息之机;而有些看似超然的存在,才是真正的掘墓人。好自为之。”
没有扣押,没有用刑,就这样结束了。
当沈砚走出房间,与同样面色凝重的尔朱焕和元明月汇合时,三人都清楚,这绝非结束。皇城司的“请”,更像是一次严厉的警告,一次明目张胆的宣告——他们已在这张巨大的监视网中,无所遁形。
离开那座阴森的院落,重新呼吸到夜晚冰冷的空气,一种无形的枷锁却已悄然套上。平城的天空,仿佛又低矮了几分。
元明月回到悦来客舍,仔细检查了他们的房间后,脸色更加难看:“房间被人仔细搜查过,东西虽被还原,但位置有细微的变动。他们……连这里都没放过。”
尔朱焕一拳砸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低吼道:“他娘的!这平城,简直就是个巨大的牢笼!”
沈砚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被高墙分割的、狭小的夜空,目光沉静。皇城司的视线,赌坊背后的阴影,宇文家的“关照”,还有那隐藏在更深处的弥勒教与神秘天道盟……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他们。
“既然避不开,”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冷意,“那便让他们看个清楚。”
直到彻底远离那座阴森院落,元明月才压低声音,心有余悸地道:“最后那句话……他是在暗示我们什么?‘超然的存在’,难道是指……”
“天道盟。”沈砚沉声接话,目光锐利。“皇城司不仅知道我们,知道赌坊和渡口,他们更知道天道盟的存在,并且对其极为忌惮,甚至定位为‘掘墓人’。那位真正的审讯者,其气运之晦暗深沉,是我平生仅见。”
尔朱焕拧着眉头:“这么说,皇城司和那劳什子天道盟不是一伙的?”
“未必。”沈砚摇头,“水比我们想的更浑。皇城司内部也非铁板一块,方才那刀疤脸提及胡供奉时,气运有异。我们或许……可以从中找到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