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风阁上的惊悸并未随时间流逝而消散,反而如同附骨之疽,沉在三人心底。皇城司的监视、赌坊背后的阴影、气运图中病入膏肓的龙脉,以及皇宫深处那未知的凝视……所有线索都像无形的丝线,缠绕收紧,而“太史令崔浩”这个名字,似乎是目前唯一能抓住的线头。
崔浩的府邸位于平城东南隅的崇贤坊,这里曾是多位汉臣学者的聚居地,如今却大多门庭冷落。夜色深沉,浓云蔽月,唯有远处打更人悠长而单调的梆子声偶尔划破死寂。三人身着深色夜行衣,如同鬼魅融于阴影,避开巡夜兵丁规律性的路线,悄无声息地潜行至坊内一角。
眼前是一片被大火彻底吞噬过的废墟。焦黑的断壁残垣在浓稠的夜色中默然矗立,如同巨兽死后腐朽的骨架,狰狞而凄凉。野草蔓生,几乎吞没了昔日铺设齐整的青石小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焦木、霉烂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于陈旧血锈的沉闷气息,令人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
“就是这里了。”元明月压低声音,目光复杂地扫过这片承载着昔日显赫与如今破败的土地,“崔浩获罪后,府邸被查抄,随后便莫名起了一场大火,火势极大,据说烧了整整一夜。家人仆从,散的散,没的没,此处也就彻底荒废,再无人敢轻易靠近。”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物伤其类的悲凉。
尔朱焕抽了抽鼻子,猎手般的本能让他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淡、却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混杂在浓郁的腐朽气味中,他眼神锐利地扫视四周,低声道:“小心些,这地方……死过人,而且不止一个,怨气重得很。”他粗糙的手掌无声地按上了腰间的刀柄,肌肉微微绷紧。
沈砚默默点头,洞玄之眼悄然开启。视野中,整片废墟笼罩在一片死寂、怨怼、令人窒息的灰黑色气运中,这是枉死者和巨大冤屈长期浸染形成的“秽气”,寻常人久处其中,只怕会心神不宁,乃至大病一场。然而,在这片令人压抑的灰黑底色上,他敏锐地察觉到几缕极其微弱的、异样的气机波动——并非活人生气,更像是某种残存的能量印记,或是……近期有人活动后,尚未完全消散的痕迹。
“里面有东西,而且,可能不止我们来找东西。”沈砚的声音带着冰冷的警惕,目光如炬,扫过几处看似寻常的角落,那里残留的气机虽极力掩饰,却瞒不过他的感知。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更加小心翼翼踏入废墟。脚下是碎瓦、焦炭和松动的砖石,每一步都需格外谨慎,生怕发出声响惊动暗处的存在。元明月凭借对前朝建筑规制和学者习惯的了解,结合星位与地势,引导着方向。她指出,依照常例,书房或存放重要手稿的密室,多位于宅邸的东北方位,取“紫气东来”、“藏风聚气”之意。
他们穿过倾颓的主厅,绕过烧得只剩下扭曲框架的月亮门,残破的影壁上的石刻花纹依稀可辨昔日的精美。终于,在一丛异常茂盛的荆棘之后,找到了一处相对完整的偏院。院中一棵被雷劈焦的老槐树如同扭曲的鬼爪般倔强地指向天空,树下是一间半塌的书斋,门扉早已朽烂,黑洞洞地敞开着。
书斋内狼藉不堪,焦糊的书册碎片与朽烂的木器、散落的瓷器碎片混杂在一起,厚厚的积灰覆盖了一切,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霉味。沈砚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扫过四周,最终停留在内侧一面看似与其它墙壁无异的灰墙上。那里的气运流向有极其细微的不自然,浓郁的灰黑色秽气在此处,似乎被一股极淡的、带着书卷清气的残留能量微微阻隔、扰乱了。
“这后面。”沈砚笃定道,指尖虚点那面墙壁。
尔朱焕上前,蒲扇般的大手在斑驳的墙面上仔细摸索,指关节在不同位置轻轻敲击,凝神倾听那细微的回响差异。片刻,他在一处看似严丝合缝、却隐约有拼接线痕的砖缝处停下,运起内劲,五指如铁钩,猛地一扣一拉!
“咔哒……”一声轻微而沉闷的机括响动,在寂静的废墟中格外清晰。一块尺许见方的墙体竟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弯腰进入的黑黝黝洞口,一股更浓烈、更陈腐的气息夹杂着多年未动的尘埃扑面而来,让人几欲作呕。
密室不大,仅容数人转身。里面同样遭受过破坏,几个空置的书架东倒西歪,地上散落着更多烧毁大半的卷轴残片和倾倒的文具,显然曾被粗暴地翻查过。
元明月蹲下身,不顾污秽,如玉的纤指小心地拂开灰烬,拾起那些焦黑的纸片,借着从洞口透入的微弱天光,凭借其深厚的学识,仔细辨认着上面残存的墨迹。上面的字迹大多模糊难辨,但她还是从一些残存的笔画、特定星象术语和行文习惯中,艰难地捕捉到了关键信息。
“《天文志》残页……看这笔法,是崔浩亲笔……‘星轨偏移,非循常理’……‘非人力可为,似有引动’……”她轻声念着,语气越来越凝重,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还有这里……‘太白经天,非吉乃咎,主……主刀兵,龙脉……’后面被烧毁了。”她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骇,“沈大哥,尔朱大哥,这些记载,与铜匣警示、地窟星图所见完全吻合!崔浩当年,定然也发现了龙脉遭人为异动的真相!他甚至可能……推测出了某种后果!”
沈砚的注意力则被密室角落一个被倒塌书架半压着的、不起眼的铜制小匣吸引。那匣子约巴掌大,样式古朴,已被砸得变形,但内层似乎藏着什么,在洞玄之眼的视野中,透出一丝微弱的、与周围秽气截然不同的灵光。他走过去,拨开焦木和灰尘,将铜匣取出,指尖运力,小心地掰开变形的铜皮。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张折叠的、边缘焦糊却质地异常的桑皮纸。
展开桑皮纸,上面的字迹是用特殊的耐墨书写,虽历经烟熏火燎,大部分依然可辨。其内容并非正式的星象记录或奏章,而像是一篇私密的、带有警示意味的手记残篇:
“……彼等影踪诡秘,来去如风,非人非鬼,常伴‘星屑’异光而行……其目的,深沉难测,非为世俗权柄,意在截断地脉,重定乾坤……吾窥其秘,方知大祸临头,终致……祸及满门,悲乎!……警告后来者,慎查‘永宁寺’、‘千金坊’、‘观星台旧址’……此三处,疑为其重要节点……彼等以‘影’为号,效命于……”
后面的关键名字,恰好被一块明显的烧灼痕迹彻底吞噬,只留下一个令人心焦的墨点,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最后一刻抹去了最重要的信息。
“‘影’……果然有这么一个组织!”元明月凑过来看,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胸脯微微起伏,“‘星屑’……这描述,很像是某种运用星辰之力的诡异武学或术法产生的现象。他们在平城竟有至少三处据点!”
就在这时,沈砚拈着桑皮纸的指尖,触碰到纸张夹层中一处微硬的凸起。他小心地用指甲将其剥离出来,那竟是一块半截小指大小、通体漆黑如墨、却在黑暗中自行散发着微弱幽光的玉佩碎片!碎片边缘断裂处十分整齐光滑,显然是被利器精准地一分为二。玉质触手温润,却带着一股深入骨髓的阴寒之意。在洞玄之眼下,这碎片的气运呈现出一种内敛而深沉的紫色,光华流转间,与他在城中观察到的、属于宇文家的那道庞大权谋气运,有着惊人相似的根源气息!
几乎就在沈砚看清玉佩碎片的瞬间,一直凝神戒备的尔朱焕猛地转头望向密室入口,眼中精光爆射,低喝道:“有人来了!很多!脚步声杂而轻,落地几乎无声,是真正的高手!我们被包围了!”
杂沓而轻微的脚步声正在从四面八方迅速靠近废墟,并且训练有素地呈合围之势而来。远处,火把的光芒开始闪烁晃动,人影幢幢,在洞玄之眼的感知中,那股迫近的杀气里掺杂着一种极其独特的能量波动——冰冷、精确,并伴随着无数微弱的蓝色光尘(“星屑”)在黑暗中明灭闪烁。 这股杀气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浸漫过来,将这片孤寂的废墟彻底锁死。
沈砚迅速将桑皮纸残篇和那半块幽光玉佩碎片贴身收好,凭借洞玄之眼对那股独特杀气的解析,他急速低声道:“来的不是普通官兵,气息诡异,小心他们周身缭绕的蓝色光尘,能扰人内息!” 随即,他眼中寒光一闪,如同出鞘的利剑:“看来,有人不想我们找到这些东西,或者……是想等我们找到后,再来个瓮中捉鳖,人赃并获。”
密室入口处透进来的那点微弱光晕,此刻已被数道沉默而充满压迫感的黑影彻底堵死。他们身形矫健,动作间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杀戮效率,最为诡异的是,在洞玄之眼的视野中,他们周身都萦绕着一层极淡的、仿佛由无数细微蓝色光尘组成的薄雾——与崔浩手记中描述的‘星屑’异光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