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门外,一片死寂。雷啸在通禀后便垂手肃立,如同化作了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连呼吸声都刻意压到了最低。元明月站在沈砚身侧,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她目光快速扫过这处看似雅致、实则暗藏玄机的回廊院落——两侧的盆栽摆放看似随意,却隐隐契合某种阵势,墙角阴影里似乎有更微弱的气息潜伏。她的手心微微沁出冷汗,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源于对未知局势的无力感。尔朱焕已被两名缇骑抬往别处医治,生死未卜,这份牵挂更添了几分沉重。
沈砚立于门前三尺之地,身形挺拔如松,目光平静地注视着那扇紧闭的、透出温暖却令人不安的烛光的房门。司正那句“搅动平城十年死水”的话语,仿佛还在这寂静得可怕的院落中回荡,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却又隔岸观火的冷漠重量。
“晚辈沈砚,不知司正大人此言,是褒是贬?”沈砚开口,声音不高不低,清晰地传入房内。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甚至没有去接“死水”的话茬,而是用一个略带锋芒的反问,试探着对方的态度。
书房内沉默了片刻,那温润平和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在细细品着一盏清茶:“能从武川边镇那等苦寒之地一路走到这帝都核心,让弥勒教连连损兵折将,令素来眼高于顶的宇文家也开始侧目探寻,更能在太史令那片大凶废墟中,引得‘星屑’现踪,全身而退……沈砚,你若真只是寻常驿卒,那这平城十年来所谓的深水,未免也太浅薄,太不起波澜了些。”
沈砚心中微凛,皇城司的情报网络果然如蛛网般密集可怖!不仅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竟连“星屑”这等极为隐秘的细节都已知晓!这份掌控力,远超他的预估。
“时势逼人,不过是被动挣扎,求存而已。”沈砚语气不变,将自身的行动轻描淡写地归咎于环境,“晚辈所求,始终不过是一线安稳生机,并无意也无能搅动风云。”
“生机?”司正的声音带着玩味,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在这座汇聚了天下最多野心与算计的平城,寻求生机,往往比主动寻求一条死路更难。你可知,就在此刻,有多少双或明或暗的眼睛,正从不同的角落,带着不同的心思,盯着你们这三条闯入的‘鲶鱼’?弥勒教视尔等为必须清除的异数,宇文家对你们身上可能携带的‘观星楼’遗泽兴趣浓厚,甚至……连宫里那位至高无上、日理万机的主宰,似乎也对你们这几位不速之客,投下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目光。”
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和,却字字如冰锥,刺入听者心间:“若无足够分量的倚仗,你们这三条性命,在这波涛之下,与风中残烛何异?顷刻之间,便有覆灭之危。”
沈砚沉默。他知道司正所言,并非危言耸听,而是冰冷的事实。自踏入平城的那一刻起,他们便如同无意间闯入巨兽争斗战场的幼兽,四周皆是血盆大口和冰冷的视线,每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复。
“司正大人深夜召见,想必不只是为了告知晚辈处境之危,这般……关怀备至。”沈砚将“关怀备至”四字稍稍加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聪明。”司正赞了一声,听不出喜怒,随即语气转为一种公事公办的严肃,“本司执掌皇城司,职责所在,乃是维护帝都安稳,清除一切可能危及社稷之隐患。尔等三人,身负来历不明的铜匣之秘,牵扯前朝旧案、龙脉异动,更与‘天道盟’、‘影’组织这等隐秘而危险的势力有所牵连,本身便是最大的不安定因素之一。”
“按律,本司有权将尔等投入诏狱,细细勘问,直至水落石出,或……”他声音微顿,留下一片令人心悸的空白,“……屈打成招,了结此案。”
窗外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寒意,让元明月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诏狱之名,可止小儿夜啼,那是真正有进无出的鬼门关。
“但,”司正话锋一转,如同乌云缝隙中透出一线微光,“本司观你言行,并非大奸大恶之徒。尔朱焕,出身北疆,是条血性的边军悍将,在军中亦素有义名。至于这位明月姑娘……”他话语在此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似乎有意无意地掠过,并未深谈,“……亦非常人。更重要的是,你们一路行来,似乎……无意中,站在了那些试图掘断我大魏根基的蛀虫对面。”
沈砚目光微动,捕捉到了对方话语中递出的橄榄枝,却也嗅到了其中蕴含的交易意味:“司正大人是想说,敌人的敌人,或许便能成为……暂时的朋友?”
“朋友?”司正轻笑一声,回答得干脆利落,甚至带着几分疏离,“这个词太过温情,也太过危险。在这平城,谈友情是奢侈。或许,我们可以称之为一场交易,一次……各取所需的、有限度的合作。”
“合作?”沈砚重复了一遍,等待对方开出价码。
“不错。”司正的声音透过窗纸,清晰传来,“本司可以为你和你的同伴,提供暂时的、有限的庇护。至少,能让你们在这平城有片刻喘息之机,不必时刻担心来自暗处的冷箭,不必连宿处都被人翻查得底朝天。甚至可以,提供一些……单靠你们自身力量,难以触及的信息。”
“条件?”沈砚直接问道。他从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善意,尤其是在皇城司这种地方,每一份“好意”都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条件有三。”司正的声音平稳,显然早已思虑周全,“其一,你们在平城期间,不得再擅自行动,尤其是涉及弥勒教、宇文家及前朝旧案之核心,任何行动需事先知会本司,获准方可。其二,皇城司需要你们的时候,无论是提供信息,还是配合某些行动,你们需尽力而为,不得推诿。其三……”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最准确的词句,随后缓缓道,语气也凝重了几分:“再有半月,便是佛诞日。陛下将循例亲临云冈石窟祈福,百官随行,盛况空前。然本司收到密报,‘影先生’或其党羽,极有可能欲借此盛会兴风作浪,目标……直指天颜。此事关乎国体,不容有失。本司要你,替我去看看,‘影先生’究竟要唱哪一出戏。你的这双眼睛,或许能看出些我们这些‘局内人’看不到的东西。”
云冈石窟!佛诞日!“影先生”竟敢将目标对准当朝皇帝!此等胆大包天,令人心惊。
沈砚心中震动,面上却不露分毫,反而质疑道:“司正大人麾下能人异士众多,耳目遍布全城,何需倚重我这个来历不明、根基浅薄的边镇驿卒?”
“因为你看得见。”司正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深意,“皇城司的眼睛虽多,却未必能看穿‘星屑’迷障,未必能洞察气运流转之微妙。而你,沈砚,你的‘洞玄之眼’,是独一无二的利器。有些局,布得太久,太深,需要不一样的棋子,才能搅动,才能破局。”
“若我拒绝呢?”沈砚忽然问道,这是他必须明确的底线。
书房内陷入了更长的沉默,连窗纸上摇曳的烛光似乎都凝滞了片刻,院落中的空气仿佛骤然变得粘稠沉重,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
然后,那温润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和,却带着一股冰封千里的寒意,仿佛能将人的血液都冻结:“那本司只好……依律行事。将三位‘请’入诏狱,慢慢查问铜匣来历、龙脉异动之秘,以及……诸位的真实身份与目的。至于尔朱焕那身沉重伤势,能否撑到真相大白之日,这位明月姑娘,又能否承受得住诏狱之中的酷烈环境……便要看诸位的运气和造化了。”
选择赤裸裸地摆在面前:接受这危险而充满未知的“合作”,获得暂时的喘息和有限的情报支持,但必将更深地卷入朝堂与隐秘势力的血腥漩涡,成为他人手中的刀;或者,拒绝,然后立刻面对皇城司最冷酷无情的一面,在暗无天日的诏狱中,赌上一切,包括同伴的性命。
沈砚回头,与元明月对视一眼。月光下,她脸色微白,但眼神清澈而坚定,对他微微颔首。他们都明白,此刻,他们没有全身而退的资本。
他转回头,面向那扇决定命运的房门,不再犹豫,沉声开口,吐出了两个重若千钧的字:
“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