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洛阳这座千年帝都温柔地包裹。白日里的喧嚣与浮躁沉淀下来,唯有打更人的梆子声和远处隐约的犬吠,在寂静的街巷间断续回荡。修善坊的小院内,沈砚与元明月对坐窗前,桌上油灯如豆,映照着两人凝重的面容。灯花偶尔爆开一声轻响,在这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白日里那‘小心漕运’四字,如芒在背。”元明月指尖无意识地点着桌面,声音轻缓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漕运乃洛阳命脉,掌控南北物资流通。若此关节被‘天道盟’或其爪牙掌控,不仅民生受制,其藉此输送人员、物资,乃至进行某些隐秘勾当,都将如鱼得水,难以监控。”
沈砚微微颔首,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座被无形枷锁束缚的古城。“纸条来得蹊跷,那士子身份不明,是友是敌难辨。是警示,是嫁祸,还是引我们入彀,尚难断定。”他端起微凉的茶水抿了一口,继续道,“但既指了方向,便没有不察之理。只是……”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眸中闪过一丝淡金色的微光,“在查漕运之前,我需先亲眼‘看看’这洛阳地脉,究竟被侵蚀至何等地步。白日入城时惊鸿一瞥,仅是轮廓,细节处,还需贴近感知,方能明了那‘锁链’究竟如何捆绑这龙脉,又流向何方。”
子时刚过,万籁俱寂,连虫鸣都显得稀疏。沈砚与元明月换上深色夜行衣,料子柔软,行动间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两人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掠出小院院墙,身形在月光不及的阴影处几个起落,便已巧妙地避开了两队打着哈欠、灯笼昏黄的巡夜武侯,朝着洛阳城地势较高的邙山余脉方向潜行而去。
夏夜的风带着洛水的水汽和泥土的腥气,吹在身上微有凉意。越靠近城北,远离繁华坊市,周遭便愈发寂静,只有脚踩过草叶的细微窸窣声。然而,沈砚眉宇间的凝重却随着脚步的深入而一分分加深。无需刻意催动,沈砚凝神静气,洞玄之眼全力开启。这一次,他看到的不仅是气运的色彩与形态,更是其深层的流动规则。整座洛阳城在他眼中化作了由无数气运溪流、江河构成的庞大网络,而那道新生龙脉本该是其中最磅礴的紫金洪流。此刻,这条洪流却被无数漆黑、结构精密的锁链缠绕、阻塞,龙脉之气被强行改道,汇向几个散发着冰冷吸力的漩涡节点。这种对能量规则与结构的同时洞察,带来了巨大的精神负荷,他感到眉心阵阵刺痛。
以皇宫紫微城为核心,本该浑厚磅礴、呈蓬勃紫金之色的新生龙脉之气,此刻如同一条被无数漆黑、冰冷、带着倒刺的枷锁死死缠绕的巨龙,发出无声而痛苦的哀鸣。那些由精纯恶意与诡异能量构成的“锁链”,并非杂乱无章,而是构成了一个极其精密、覆盖全城的庞大阵法脉络,其结构繁复,仿佛源自某种古老的星象禁忌之术。它们深深地嵌入龙脉气运的核心,不仅束缚其生长,更如同附着在巨龙心脏上的毒蛇,以一种稳定而贪婪的节奏,源源不断地从龙脉核心抽取着那代表北魏国运根基的紫金气运,使其光芒愈发黯淡。
这些被强行抽离的龙脉之气,并未回归天地,而是被那些黑色锁链如同精密的能量导管般,贪婪地输向城中几个特定的方位。沈砚凝神“望去”,但见那些方位的气运节点剧烈搏动着,其核心散发出的波动虽与“影先生”同源,性质却截然不同——那不再是人类修行者的气息,而更像是某种按固定程序运转的冰冷造物,带着星辰规律的精确与漠然。
其位置与铜匣星图所示、龙脉“穴眼”遭受侵蚀最严重之处完全吻合!在洞玄之眼的极致洞察下,龙脉气运被抽离的过程被残酷地放大——那不再是模糊的“嘶嘶”声,而是如同撕裂帛锦又似血液奔涌的、令人牙酸的实质声响。每一声响动,都意味着一段承载着山河灵性的紫金气运被硬生生扯断,化作纯粹的能量流,被黑色锁链饕餮般吞没。
“好一个‘周天星辰夺灵阵’!”沈砚心中凛然,彻骨寒意自脊椎窜起。此阵远非简单的破坏,它更像一座架设在国脉之上的高效“榨取装置”,以星辰为算尺,以龙脉为矿藏,正在进行着冰冷无情的工业化掠夺。它将一个王朝的生机与未来,当做维系某个未知存在或疯狂计划的基础能源来消耗。
布阵者手段之高,对气运理解之深,对王朝命脉的漠视,都远超乎他之前的想象。这已非寻常权谋争斗,而是动摇国本、祸及苍生的邪术!
“沈大哥,有何发现?”元明月见他忽然停下脚步,身形僵直,呼吸都为之屏住,神色异常凝重,忍不住低声问道,她的灵觉亦感知到周遭弥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压抑。
“一个笼罩全城的大阵,正在持续不断地抽取、盗取龙脉之气。”沈砚言简意赅,声音低沉,指向远处黑暗中那几个气运如漩涡般汇聚的方位,“那些方位,便是这夺灵大阵的几个重要节点,也是龙脉被噬、不断流血的创口所在。其手法…比平城时所见,更加高明,也更加狠毒。”
两人借着夜色掩护,沿着草木稀疏的山脊,如同狸猫般小心翼翼地靠近其中一处气息最为晦暗、抽取之力也显得格外凶猛的节点。那是一片位于邙山脚下的皇家陵园区边缘,古柏森森,石碑林立,在月光下投下幢幢黑影,显得荒僻而阴森。但沈砚的洞玄之眼却能穿透这表面的寂静,“看”到此地地气已被强行扭曲,原本应厚重平和的土黄色地脉之气,如同被无形之手拧成了麻花,哀鸣着汇入一道比其他地方更为粗壮的黑色气运锁链之中。而锁链的另一端,则如同巨树的根系,深深扎入地下,连接着一个不断旋转、散发出令人灵魂战栗的吸噬之力的能量漩涡——那便是阵法的节点核心之一!
沈砚将洞玄之眼的解析之力聚焦于双目,视线穿透表层土层,直抵那地下能量漩涡的本质。只见漩涡内部并非混沌的能量乱流,而是由无数细小的星辉符纹按照某种严苛至非人的轨迹精密运转,构成了一座微缩却高效的星辰掠夺阵法。他强忍着眼底传来的灼痛,试图解析其核心的运转规则,感知力如触须般向着阵法最深处探去——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触及维系整个阵法的关键节点时,一股远超负荷的规则信息洪流反冲而来,神魂顿时传来仿佛被撕裂的剧痛,视线中的现实景物与能量轨迹瞬间交织成一片混乱的残影。
他脚下看似历经风雨、斑驳不堪的一块普通青石,其内部镶嵌的一个极其微小的、由黯淡星辉勾勒构成的复杂符纹,在他靠近至三丈范围内,自身气机与阵法产生细微感应的刹那,猛地闪烁了一下!虽然那光芒微弱到肉眼在夜色中根本无法察觉,但在沈砚那专注于气机感知的洞玄视野中,却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巨石!
“不好!有极其隐蔽的警戒机关!”沈砚低喝一声,反应快如电光石火,一把拉住元明月纤细而冰凉的手腕,体内真气瞬间爆发,身形如同被强弓射出的箭矢,向后暴退!
几乎就在他足尖离地、身形后掠的同一瞬间——
“嗤!嗤!嗤!”
数道细微却凌厉至极的破空之声,自他们方才立足之处及周边几步范围内的地下激射而出!那是七根细如牛毛、通体黝黑、在微弱月光下几乎无形、只有尖端闪烁着幽蓝鬼火的短针,以梅花状分布,深深地钉入了他们身后一株古柏的树干,针尾兀自高频地轻轻颤动,发出令人齿冷的低微嗡鸣。针尖处显然淬有剧毒,周围的树皮瞬间泛起一圈焦黑。
这还未完!周围看似杂乱无章、自然散落的几块山石,其内部隐藏的同类星辉符纹仿佛被瞬间激活,接连亮起,彼此气机瞬间勾连,光芒流转间,竟瞬间形成了一个直径约五丈的小范围无形困阵!一股沉重如山岳的无形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空气仿佛变得粘稠,试图将他们的动作禁锢、镇压在原地。同时,一股尖锐、冰冷的精神波动如同水波纹般急速扩散开去,显然是向布阵者或守护者发出了明确无误的入侵警报!
“触发警戒了,此地不宜久留,走!”沈砚眸中淡金色流光急闪,如同星辰爆裂,洞玄之眼瞬间催至当前极限,眼前那无形困阵的能量脉络、几个关键的能量交汇与流转节点清晰可见。他并指如剑,指尖那缕因铜匣反哺而愈发凝练的紫金气劲吞吐不定。这一次,他并非盲目攻击,而是精准无比地点向其中两个看似无关紧要、能量波动最弱的节点。并非节点被破坏,而是他渡入的紫金气劲如同楔子,卡入了那两个节点能量流转的必经之路。
“噗!噗!”
两声如同刺破气囊的轻响,那沉重粘稠的无形压力场微微一滞,出现了一丝短暂的松动。沈砚抓住这稍纵即逝、千金难买的机会,与元明月对视一眼,两人身形如电,默契十足地从那刚刚撕开的缺口处疾射而出,头也不回地向着来路、向着山下洛阳城的方向全力掠去,衣袂破风,几个起落便彻底消失在浓郁的夜色与山林交错的阴影之中,只留下原地渐渐平复的阵法波动和那几根深深钉入树干的毒针。
约莫一炷香后,一道身着深黑色星纹黑袍、整个人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触发机关的地点。他身形高瘦,面容完全笼罩在宽大的兜帽阴影之下,唯有一双手,戴着同样漆黑的薄丝手套。黑袍人蹲下身,伸出戴着黑丝手套的手指,并未触摸毒针,而是虚按在沈砚方才立足之地。他指尖微光流转,似乎在感应着什么。传来一声极轻的讶异:竟非暴力破阵,而是扰动星流……以微不足道之力,引动了阵势自身的紊乱。
兜帽的阴影下,传来一声冰冷的低语,声音沙哑而平淡,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意外与玩味:“竟能瞬间看破‘微尘星痕’的隐匿警戒,并精准找到‘小困星阵’最不稳定的两个能量节点…啧啧,看来,洛阳城里,来了只嗅觉异常敏锐、爪子也挺利的不寻常‘老鼠’。”
他缓缓站起身,黑袍在略带寒意的夜风中微微拂动,悄无声息。他面向沈砚二人消失的方向,尽管那里早已空无一人,唯有夜风穿过林隙的呜咽。
“有意思。”他轻轻咀嚼着这三个字,兜帽下似乎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这盘下了许久的棋,终于…不那么无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