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的秋意渐浓,风里带来了塞外草原提前而至的寒意。修善坊小院的书房里,那几片从漕运码头带回来的深褐色碎片摆在桌上,旁边是元明月翻阅了大量杂学古籍后写下的几行推测——“质坚而轻,多孔,似经秘法烧制,疑与星象祭祀或大型机关承重有关。” 线索依旧模糊,但指向却令人心惊。
然而,此刻书房内的气氛,却比那碎片所暗示的阴谋更加凝重。一封由部落鹰隼日夜兼程送来的羊皮信,摊在尔朱焕面前的桌上,火漆上是兀术长老独有的狼头印记,代表着部落最高决策层的集体意志。信上的字迹如同刀劈斧凿,每一个字都带着草原风雪的冷硬。
尔朱焕已经盯着那封信看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魁梧的身躯如同化作了一尊石雕。然而,在沈砚的洞玄之眼看来,尔朱焕周身那原本如同草原烈风般刚猛澎湃的气运,此刻正剧烈地翻腾、对冲,显示出其内心正经历着翻江倒海般的激烈斗争。只有他紧握信纸、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的手,暴露了这表面的平静之下是何等的惊涛骇浪。他脸上的肌肉绷紧,那双惯常闪烁着豪迈或怒火的虎目,此刻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痛苦与挣扎。
沈砚和元明月坐在他对面,沉默着,没有催促。他们能看到尔朱焕额角暴起的青筋,能听到他压抑的、粗重的呼吸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终于,尔朱焕缓缓抬起头,目光有些空洞地望向窗外,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石磨过:“最后通牒……十日之内,若我不返回王庭,接受与阿史那部的联姻,他们……就将我逐出家族,名字从族谱上抹去……我的父母……也会受到牵连。”他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惯常的、满不在乎的冷笑,却最终只形成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兀术长老……他代表所有长老……签了名。”
逐出家族!这对于一个将部落荣耀和血脉传承视作生命的草原男儿而言,是比刀剑加身、千刀万剐更残酷的刑罚。这意味着他将成为无根的飘萍,被自己誓死守护的族人所抛弃,父母也将因他而蒙羞,在部落中抬不起头。
元明月眼中闪过一丝不忍,轻声道:“尔朱将军……”
尔朱焕猛地抬手,阻止了她后面安慰的话。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在胸腔中回荡,带着沉闷的回响,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和犹豫都压碎。“部落……几千口人,老人,孩子……今年的风雪来得早,草场已经黄了……朝廷的补给,被那些该死的蛀虫层层盘剥,送到部落的,连塞牙缝都不够……”他像是在对沈砚和元明月说,又像是在说服自己,“阿史那部答应,只要联姻,就开放边境草场,提供过冬的粮食和盐铁……他们……能活下去。”
沈砚看着他,目光沉静而深邃:“用你的婚姻,用部落未来可能沦为柔然附庸的代价,换取暂时的喘息?”
“那我能怎么办!”尔朱焕霍然站起,如同一头被逼到绝境的苍狼,体内气血奔腾,古铜色的皮肤下仿佛有力量在奔流,他低吼道,“带着兄弟们杀回去,跟长老们火并,让部落血流成河吗?还是眼睁睁看着他们冻死饿死在这个冬天?!”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与悲愤,周身那属于《狼噬七杀》的蛮荒气劲因极致的情绪波动而不受控制地外溢,使得书房内的空气都仿佛沉重了几分。“那是生我养我的地方!那里有看着我长大的长辈,有一起喝过血酒的兄弟!你告诉我,我该怎么选?!”
他的怒吼在书房中回荡,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沈砚没有因他的激动而动容,只是平静地迎视着他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睛:“所以,你打算回去,娶那个阿史那部的贵女,向长老们,向那些背后推动这一切的势力低头?”
尔朱焕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沈砚,半晌,那熊熊燃烧的怒火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迅速熄灭,只剩下无尽的灰烬与疲惫。他重重地坐回椅子,双手抱住头,将脸深深埋入掌心,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耸动起来。这个铁打的汉子,此刻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垮了脊梁。
漫长的沉默。只有尔朱焕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在空气中细微地回荡。元明月别过脸去,不忍再看。沈砚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尔朱焕猛地抬起头,脸上已没有了泪痕,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如同即将奔赴死地的战士。与此同时,他周身那剧烈波动、几乎要溃散的气运,也仿佛找到了方向,开始以一种沉重而坚定的轨迹重新凝聚,透出一往无前的惨烈意味。他眼圈通红,布满了血丝,但眼神却亮得骇人,那是一种抛下一切顾虑、破釜沉舟的光芒。
“不。”他吐出一个字,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
沈砚和元明月同时看向他。
“老子不回去!”尔朱焕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沫和铁锈味,“部落,我不能不管!但让我用这种方式回去,用兄弟们的命换来的前程去联姻,去讨好那帮龟孙子,老子做不到!”
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枚物件,重重地拍在沈砚面前的桌上。那是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用不知名黑色金属打造的狼头令牌,狼眼镶嵌着暗红色的宝石,獠牙狰狞,透着蛮荒古老的气息。在沈砚的洞玄之眼中,这令牌不仅实物古老,其内部更萦绕着一股精纯而凝聚的苍狼气运,与尔朱焕本人的气息同源,却又更加古老深邃,令牌边缘已被摩挲得十分光滑,显然常年贴身携带,沾染了主人的心血与意志。
“这是‘苍狼令’。”尔朱焕的声音沙哑而坚定,带着一种托付生死的沉重,“只有部落少主才能持有。凭此令,可调动我麾下最核心的三百‘苍狼卫’,他们都是跟我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兄弟,绝对可靠!他们的家人,大多也支持我,不会被长老们轻易拿捏。”
他红着眼睛,目光灼灼地看向沈砚,那里面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以及孤注一掷的决绝:“沈兄,部落我不能不管,但我的刀,以后只为你和这天下公道而挥!粮草的事,我会再想办法,就算抢,也要从那些贪官奸商手里抢出来!这令牌你收好!若……若我尔朱焕真有那么一天……回不去了,这三百兄弟,还有他们在部落的亲人,就拜托你了!”
说着,这个顶天立地的汉子,竟对着沈砚,双手抱拳,深深一躬到地。这一拜,不仅是对兄弟的托付,更像是一种诀别,一种将自身命运与部落未来彻底交付出去的决绝。他周身那刚刚凝聚的气运,也随之剧烈震荡,显示出其内心绝非表面这般平静。
沈砚看着桌上那枚沉甸甸的苍狼令,又看着眼前这位将家族、部落乃至自身命运都托付于他的兄弟,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去扶尔朱焕,也没有去看那令牌,只是静静地、郑重地接受了这一拜。
然后,他才起身,伸出双手,扶住尔朱焕的手臂,将他托起。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无需更多言语,一种超越血脉的兄弟情谊与生死相托的信念,在沉默中坚不可摧地确立。
“你的部落,不会倒。”沈砚的声音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的刀,我们一起挥。”
尔朱焕重重握了一下沈砚的手臂,虎目中水光一闪而逝,随即被更加坚毅的光芒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