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至嵩山地界时,已是离开平城的第五日。远望群峰如黛,在秋日晴空下勾勒出连绵的剪影,中岳嵩山巍然耸立,气势雄浑。与官道上的尘嚣不同,一入嵩山境地,空气似乎都变得清冽几分,带着山间特有的草木与淡淡檀香混合的气息,隐隐令人心神一静。
嵩山乃佛道圣地,少林寺更是禅宗祖庭。”元明月望着窗外渐近的山峦轻声道,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膝上琴囊,似在感受此地的独特气韵,“不过我们今日要去的,是山阴处的静心庵。慧明禅师虽出身少林,如今却在此清修,其佛法修为与对天地气运的见解,皆非凡俗。或能为我们解惑。”
沈砚微微颔首。在他的洞玄之眼感知中,整座嵩山的气象确实与众不同。灵台自然映照,整座山峦笼罩着一层浩瀚、温润的淡金色辉光,那是千百年佛门香火愿力与修行者智慧沉淀所化的“净土福缘”,厚重祥和。然而,在这片看似完美的金色辉光深处,他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淡的、与此地气息格格不入的“滞涩”与“晦暗”,仿佛精美绸缎上爬着几缕难以察觉的蛀丝,让他刚刚因山气而稍缓的眉心,又下意识地微蹙了一下。持续维持这种大范围的感知,即便较为被动,也让他感到心神如细水长流般缓慢消耗。
马车沿着蜿蜒的山路缓缓上行,最终在一处僻静的山坳停下。一座古朴的庵堂依山而建,青瓦白墙,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门楣上悬挂着静心庵三字匾额,字迹朴拙,却透着一股超然物外的禅意。
一名年轻比丘尼早已在庵门前等候,见二人下车,合十行礼:可是沈先生与元姑娘?禅师已等候多时。
沈砚与元明月还礼,随比丘尼步入庵中。院内古木参天,一地落叶无人打扫,任其自然腐朽,更添几分幽静。檀香的清芬若有若无地飘散在空气中,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磬音,每一声都仿佛敲在人心最安宁的角落,令人神思不由为之一清。
在庵堂后的静室内,他们见到了慧明禅师。老禅师须眉皆白,面容清癯,身披一袭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正闭目盘坐在蒲团上。他周身并无强大的气劲波动,却仿佛与这静室、与整座嵩山融为一体,气息悠长深远。
沈砚目光微凝,洞玄之眼悄然运转。在洞玄视野中,老禅师周身笼罩的已非简单光晕,其气运核心处,一团凝实、温暖如旭日初升般的纯粹金色佛光缓缓流转,与整座静心庵、乃至远处嵩山主脉的淡金福缘辉光共鸣呼应,修为显然已到极高深的“身与山合”之境。
然而,就在这团温暖佛光的边缘及内部经络运转的关键节点上,数缕极其淡薄、颜色灰黑中隐隐透出一丝冰冷星蓝的诡异细线,如同具有生命的寄生虫,正悄无声息地缠绕、钻探。它们并非从外部硬生生闯入,其气息与佛光本身竟有某种扭曲的“同源性”,仿佛是从纯净愿力内部“异化”、“腐败”而生,每一次细微的“蠕动”,都精准地截流、吞噬掉一丝流转至此的佛光精华。这番景象,让沈砚立刻联想到平城龙脉被侵蚀的星图,以及那“影先生”一脉特有的、冰冷而精确的“星辰之力”特质,只是此处表现更为隐晦、更具寄生性。持续观察这微观而诡异的侵蚀过程,令他灵台传来熟悉的、如同细针轻刺的消耗感。
阿弥陀佛。慧明禅师缓缓睁眼,目光清澈如孩童,却又深邃如古井,仿佛能看透人心。他并未对沈砚的探查表示不悦,反而微微一笑,沈居士灵台清明,慧眼独具,老衲这点微末修行,倒是让居士见笑了。
沈砚心中一凛,知道自己的探查已被对方感知,当即收敛气息,恭敬行礼:晚辈沈砚,携元姑娘冒昧来访,打扰禅师清修,还望恕罪。
缘起缘灭,皆是定数。何来打扰之说。慧明禅师示意二人坐下,目光扫过沈砚和元明月,最后落在沈砚随身携带的行囊上,那里放着铜匣与破妄短剑,二位居士身负重任,远道而来,可是为洛阳之事?
元明月盈盈一礼,声音清越:“禅师明鉴。我等确为洛阳龙脉异动而来。途经宝山,感知此地气韵澄澈中隐有滞涩,料想禅师慧眼如炬,必有洞见,故特来请教。”她不仅回应了问题,更直接点出了来访的另一个缘由——察觉了嵩山气运的异常,展现了其敏锐的感知与主动探求的态度。
沈砚接过话头,将铜匣昨夜示警、星图显示龙脉被黑气侵蚀,以及北疆出现星术士等事,择要简述,只是隐去了宇文玥赠剑等细节。他说话时,一直留意着慧明禅师的反应。
老禅师静静聆听,面上无悲无喜,直到沈砚提到那侵蚀龙脉的黑气与佛光中的灰黑细线气息相似时,他才轻轻叹息一声,捻动手中佛珠:魔劫已起,无处不在。岂止洛阳龙脉,便是这嵩山佛门清净地,也未能幸免。
“禅师既已察觉此异状,可知其根底与应对之法?”元明月紧接着问道,语气关切而冷静,将话题直接引向核心。
慧明禅师颔首:此异力潜伏极深,如影随形,悄无声息地汲取香火愿力,扭曲佛法真意,非灵台澄澈、心意坚定者难以察觉。老衲也是近半年方有所感,其源头的力量层次,远非寻常邪魔外道可比。他看向沈砚,居士所见星图中龙脉被蚀之象,与此地情况,恐怕同出一源。其目的,绝非仅仅颠覆一朝一代,而是要从根本上动摇这方天地的气运根基。
“禅师可知这异力的具体来历?或是应对之法?”沈砚追问,同时强压下因方才持续运转洞玄之眼观察细微侵蚀而带来的、愈加明显的灵台酸胀感。
“其来历莫测,似与古老星象邪术及人心贪嗔痴念结合所生,老衲亦难窥全貌。”慧明禅师沉吟道,指尖一颗颗捻过佛珠,“只知其组织自称‘天道盟’,行事诡秘,以星辰之力为基,却行侵蚀篡夺之事。至于应对……”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沈砚的行囊,尤其在铜匣位置略有停留,“居士身怀异宝,自有破局之机。然外力终是辅助,坚守本心,明辨真妄,以正破邪,方是根本。洛阳佛道之争,朝堂权谋之斗,乃至这嵩山佛光之蚀,皆为此魔劫蔓延之不同表象,居士身处漩涡,需洞察纷繁表象,直指其吞噬气运、扭曲规则之核心。”
说着,他取出一串深褐色、泛着温润光泽的木质念珠,递给沈砚。那念珠看似普通,但在沈砚洞玄之眼的余光中,却隐隐流淌着一层极其柔和、稳固的淡金色光晕。“此乃老衲平日所用念珠,受佛法浸润多年,虽非法器,却也有一丝宁心静气、稳固灵台、抵御外邪侵扰之效。赠与居士,或可在心神耗损、邪念侵袭时,助你守住灵台一线清明,不为幻象所迷。”
沈砚双手接过念珠,触手温润,一股平和宁静的气息缓缓流入心田,让他因连日奔波和重重谜团而略显焦躁的心绪平复了不少。多谢禅师馈赠。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聆听的元明月忽然微微蹙眉,侧耳似在倾听着什么,随即目光转向窗外渐浓的暮色,低声道:“禅师,这嵩山左近,近来可有什么异常人物往来或事端发生?晚辈方才似乎……隐约感觉到一丝极淡的、不属于佛门也不属于山野的‘窥探’之意,自远处一闪而逝。”她并未言明是琴心感应还是女性直觉,但语气十分肯定。
慧明禅师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深邃的目光投向窗外暮色渐合的远山,沉默片刻才道:“女居士灵觉敏锐。月前,确有一游方道人至少林挂单,自称云游四海,精研星象术数。其人与寺中高僧论道时,见解独到,甚至能引动些许星力共鸣,令不少僧众称奇。然……”禅师顿了顿,“然其人气韵驳杂,看似道骨仙风,眉宇间却偶有精芒闪过,如星辉冰冷;谈吐虽雅,所言星象之理,却隐隐与正统道家‘天人合一’之旨有微妙偏离,更近于……‘以人窥天,乃至代天’之意。老衲曾以佛眼观之,其周身气运光华内,似有极淡的、与你所见黑线同源的灰暗杂质流转。三日前,此人已辞别下山,据闻是往洛阳方向去了。”
沈砚与元明月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游方道人,精于星象,前往洛阳…这会是巧合吗?
夜色渐深,山风穿过松林,发出如涛般的声响。静心庵内檀香依旧,灯火温暖,但那潜伏在佛光中的灰黑细线,慧明禅师透露的关于“天道盟”与诡异道人的信息,以及元明月方才感知到的那一丝“窥探”,都让沈砚感到,这佛门圣地之下,暗流丝毫不比外界平静。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串温润的念珠,望向窗外沉沉的嵩山夜色,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