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浸湿的薄纱,沉甸甸地笼罩着洛阳城南的西市。青石板路面上凝着一层细密水珠,泛着清冷的光。沿街的店铺陆续卸下门板,伙计们呵着白气开始张罗,空气中飘荡着刚出笼的蒸饼面香、隔壁牲口市隐约传来的气味,以及各种早食摊子升腾的混杂烟火气。
沈砚与王五扮作寻常茶客,坐在临街一家名为“清源居”的茶楼二层雅间。这位置选得刁,窗前悬着一截褪色的布招,恰好半掩住室内情形,却能清晰观察街面动静。王五今日一身半旧的灰褐布袍,头戴遮阳笠帽,帽檐压得恰到好处,活脱脱一个起早赶市、精明寡言的贩货人模样。
“大人,按您的吩咐,小的摸清了。”王五声音压得极低,一边给沈砚斟上粗茶,一边眼观六路,“那老史官的后人姓李,名老实,就住在西市后头甜水巷最里间。靠给书铺抄书糊口,日子紧巴。听说咱们想打听他父亲——就是前太史局灵台郎李淳——当年旧事,起初死活不肯见,后来……”他顿了顿,“后来是看了您让捎去的、绘有观星楼旧徽的纸角,又许了重酬,才松口约在此处。”
沈砚微微颔首,目光透过布招缝隙,缓缓扫过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他的洞玄之眼并未大张旗鼓地运转,只是以一种近乎本能的方式“浸染”着周遭环境。晨间西市的气运大多朴实而忙碌,带着为生计奔波的辛劳与微末希望,在这片庞杂却有序的底色上——
忽然,他端茶碗的手几不可查地一顿。
在斜对面一家刚开门的绸缎庄檐下,一个看似蹲着系鞋带的挑夫;右后方巷口,一个倚墙打哈欠的闲汉;还有远处缓缓驶来的一辆运送菜蔬的板车……这三者看似毫不相干,但他们的气息,在沈砚洞玄视野的微妙映照下,都蒙着一层极淡的、与周遭鲜活市井气格格不入的“灰调”。那并非杀气,而是一种收敛到极致、冰冷且精确的“观测感”,如同三根无形的针,悄然钉在这茶楼周遭的气运流中,构成一个松而不散的监视三角。
“我们被看着。”沈砚放下茶碗,声音平淡。
王五脊背瞬间绷紧一瞬,又立刻放松,手下意识往腰间短刃位置挪了半分:“‘星陨’的人?还是昨天诗会上那些?”
“不确定。气息比昨天诗会所见更冷,更……规整。”沈砚斟酌着用词,指尖在粗陶碗沿无意识划动,“像训练有素的猎犬,只盯不扑。”
就在这时,楼梯口传来一阵迟缓、略带迟疑的脚步声,拖沓而沉重。王五立刻起身,贴近门边,透过门缝向外瞥了一眼,随即轻轻拉开门。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袖口打着同色补丁的蓝色布衣老者,怯生生站在门口。他约莫六十上下,背微驼,双手骨节粗大变形,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些许墨渍,脸上刻满生活窘迫与常年伏案带来的疲惫,唯有一双眼,在最初的惶惑后,还隐约存着一丝读书人特有的清亮与执拗。
“是……是王老板?”老者声音沙哑,带着不确定。
“李老先生,快请进,这位就是沈先生。”王五侧身让开,待人进屋后,又迅速扫了一眼空荡荡的走廊,这才掩上门。
李老实局促地坐在沈砚对面,双手不安地搓动着。王五给他倒了碗热茶,他接过,却没喝,只是小心翼翼地看着沈砚,目光中有探究,更多的却是深藏的恐惧。
“李老先生,”沈砚开口,语气平和,“冒昧相邀,实因事关重大,或许牵连多年前一桩关乎朝廷星象记录的旧案。令尊李淳公,曾在太史局任职,耿直敢言,令人敬佩。我们只想了解一些他当年可能提及的旧事,绝无恶意。”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锭足色的雪花银,轻轻推至对方面前。
李老实看着那锭银子,喉结滚动,眼中挣扎之色更浓。他沉默良久,终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枯瘦的手颤抖着探入怀中内袋,取出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巴掌大小、边缘磨损严重的小包。
“家父……家父李淳,灵台郎任上十九年。”他解开布包,里面是几页边缘焦黄卷曲、字迹密密麻麻的手稿,最上面压着一枚铜质腰牌,表面磨得光滑,但“灵台”二字依稀可辨。“他性子直,因不肯依上官之意篡改永平三年七月的星象记录,被寻了错处,贬斥出局,郁郁而终。”李老实声音哽咽,“临终前,他总是反复念叨一句话,神志不清时念叨,清醒时也念叨……”
就在李老实嘴唇翕动,即将吐出那关键话语的刹那——
沈砚的灵台之中,洞玄之眼被动预警的弦骤然绷紧!不是听到声音,也不是看到动作,而是在那万分之一息的瞬间,他“看”到斜对面绸缎庄檐下那“挑夫”周身原本收敛的气运猛地坍缩、凝聚,化作一道赤黑如毒蛇信子般凌厉尖锐的“杀运气线”,自其怀中暴起,穿透晨雾与街市嘈杂,以一条冰冷精准、毫无情感波动的轨迹,直射雅间窗口!
这一瞬间的感知,快过声音,甚至快过神经反应。
“小心!”
沈砚暴喝出声的同时,身体已本能地作出反应。他并非向后闪躲,而是猛地探身,左手闪电般扯过厚重的粗麻桌布向上奋力一掀!右手则顺势将惊呆的李老实向后一带!
哗啦!砰!
茶壶茶碗在桌布裹挟下凌空飞起、碎裂的刺耳声响中,一支通体漆黑、箭簇呈现诡异三棱破甲造型的短小弩箭,携着尖锐到撕裂空气的厉啸,擦着沈砚耳畔掠过,带起的劲风刮得他脸颊生疼。
夺!
一声闷响,弩箭深深钉入沈砚身后的柏木梁柱,箭尾高频震颤,发出令人牙酸的嗡嗡声,几乎整支箭杆都没入木头,唯留箭尾在外。
“军中最精良的蹶张手弩!三棱破甲,带血槽!”王五低吼一声,已拔刀在手,护在沈砚侧前方,目光死死锁定窗外,却并未贸然冲出去。他知道,刺客一击不中,必然远遁或另有布置。
李老实被沈砚带得踉跄倒地,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猛地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溢出一缕色泽暗沉发黑的血丝。
沈砚脸色一变,俯身探他脉搏,只觉脉象紊乱急促,却又在飞速衰微下去,一股阴寒歹毒、仿佛能冻结生机的异力正在其心脉间疯狂侵蚀。“箭上有毒!不是见血封喉,是慢毒,但发作极快!”他猛地看向那支弩箭,洞玄之眼凝聚望去,只见箭簇那幽暗的色泽深处,隐隐有无数比尘沙更细碎的、冰冷的淡蓝色微光流转,正是那阴寒异力的源头,带着一种星辰寂灭般的、非人的恶毒。
“箭……箭……”李老实死死抓住沈砚的衣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气息微弱如游丝,用尽最后力气,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字,“那夜……星象被改……有人动了观星仪……星、星钥在……在……冷宫……”
话音戛然而止,他头一歪,手臂无力垂下,再无声息。双目圆睁,犹带着无尽的惊恐与未尽的执念。
沈砚缓缓放下老者尚有余温的尸身,眼中寒芒如冰河凝结。他走到梁柱前,运劲于掌,握住箭尾,缓缓将弩箭拔出。入手沉重冰冷,那箭杆非木非铁,触感奇异,那股星辰寂灭般的阴寒感顺着指尖传来,试图侵蚀,被他体内运转的洞玄之力强行阻隔。
箭簇根部,一个精细的鸾鸟纹在窗外透入的晨光中清晰浮现。纹路线条流畅华美,却透着一股宫廷特有的规制与冷漠。
“又是这个标记。”沈砚声音冷得掉冰渣,“与平城时太后宫中女官所用印记,如出一辙。”
王五凑近细看,倒吸一口凉气:“太后的人?他们为何要灭一个早已致仕、穷困潦倒的老灵台郎之口?就为了几十年前的一桩旧案?”
沈砚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落在李老实至死仍紧紧攥在手中的那几页手稿上。他蹲下身,轻轻掰开老者僵硬的手指,取过手稿。
最上面一页,字迹颤抖却力透纸背,记录着一段触目惊心的内容:“永平三年七月初八夜,太白经天。戌时三刻,星台值守皆见东南有异光,疑似大型铜镜反照星芒,致使紫微星位暗淡偏移约三度。监正郑公讳明者,翌日严令,昨夜记录悉数按‘无异象’誊录入库,旧稿焚毁。余抗命不从,私留此记。同僚赵、孙二人附议,后赵暴病卒,孙贬谪岭南,音讯断绝。余自知祸不远矣,特藏此稿,留待后世有公心者察之……”
手稿末尾,除了那个鸾鸟纹符号,旁边还以极小的字标注着一个“冷”字,笔迹与正文不同,墨色也较新,似是后来添加。
窗外,西市的人声不知何时又恢复了鼎沸,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刺杀与死亡从未发生。讨价还价声、车马声、吆喝声交织成一片厚重的背景音,将这雅间内的死寂与凝重衬托得愈发刺眼。
一条染血的线索,刚刚浮现,旋即被毫不留情地掐断。只留下“冷宫”二字,如同迷雾中一缕飘忽的磷火,幽冷地指向紫禁城深处,那片被遗忘的禁忌之地。
沈砚沉默地将手稿收起,看了一眼李老实未能瞑目的遗容,对王五沉声道:“寻个稳妥法子,厚葬李老先生。寻不到亲人,便立个无名碑,香火钱从我这里出。”
王五重重点头:“明白。”
沈砚走到窗边,目光越过嘈杂的市井,望向洛阳城中心那片巍峨宫城的轮廓。晨光中,殿宇楼阁的琉璃瓦反射着金红色的光,辉煌壮丽,却也森严冰冷。
“备车,”他转身,语气已恢复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即将破冰而出的决绝,“我们去会一会,这所谓的‘冷宫’。”
太后宫中那枚精致的鸾鸟纹,在晨光中,仿佛正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