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初刻,沈府书房灯火通明。
沈砚将外祖父的血书平铺在案几上,就着烛火与窗隙透入的稀薄晨光,仔细端详边缘那抹渐显的星纹。元明月立在一旁,指尖轻点帛面:“纹路还在变化,像是某种星图残片,但排列方式与常见二十八宿不同。”
沈砚颔首,洞玄之眼微微开启,灵台映照下,那些银色纹路并非简单墨迹,而是由无数细微能量光点连接而成,隐隐流动。“需特定条件才能完全显形。或许是月相,或许是星位,或许……”他看向元明月,“需要与星力共鸣之物激发。”
尔朱焕抱臂站在门边,闻言沉声道:“管它什么星纹,眼下最要紧的是脖子上的刀。郑伦那厮已经到了洛阳,星陨的杀手说不定已经盯上咱们了。昨夜你们去太常府,没被尾巴缀上吧?”
王五从阴影里钻出来,咧嘴一笑:“将军放心,小的安排了三个弟兄在几条巷口盯着,真有人跟,这会儿也该有信了。”话音刚落,窗外传来一声极轻的雀鸟啁啾,两短一长。王五侧耳听完,点头:“没事,干净。”
“但不会一直干净。”沈砚直起身,目光扫过房中三人,“郑太常冒险示警,血书铁证在手,‘星主’与龙门局的线索也已浮现。眼下我们已知晓部分真相,但对手的杀招也在路上。不能再被动应对,必须主动出击。”
元明月接口:“可分头行事,双线并进。”
“正是。”沈砚走到悬挂的洛阳简图前,手指点向北方,“北疆异动,柔然军中出现星象异人,此事绝不简单。尔朱,你立刻秘密返回北疆,既为防范柔然真有大举入侵,更要紧的是,利用你在部落中的关系,查清那些‘星象异人’的底细——他们与‘星主’是否有直接关联,柔然此次异动背后,是否有郑家甚至‘星主’势力的挑唆或交易。”
尔朱焕浓眉一拧:“我走了,你们这边人手更单薄。郑伦和星陨……”
“正因如此,你回北疆才更重要。”沈砚转身看他,目光灼灼,“若北疆生乱,朝廷重心必然转移,太后与郑家更能浑水摸鱼。你在北疆稳住局势,查清柔然异动真相,便是断了他们一条重要的外援臂膀,更是替我们在后方扎下根基。况且……”他顿了顿,“狼卫调兵令的事,也需要你在北疆暗中查访。那第三队,究竟听谁调遣?”
尔朱焕沉默片刻,重重点头:“明白了。北疆交给我。给我五天时间准备,安排可靠族人接应,然后就走。”
沈砚点头,手指移向地图中央的皇城:“宫内与洛阳城内的调查不能停。明月,你仍需借崔家关系,谨慎入宫。郑太常这条线至关重要,他承诺的暗中斡旋与情报传递,需你居中联络协调。此外,宫中关于‘镜阁’旧事、太后与郑家近年动向的蛛丝马迹,也要留意。但切记,安全第一,一旦察觉有疑,立刻抽身。”
元明月颔首,眼中清明:“我晓得分寸。太后昨日让我自便,短期内应不会再主动召见,这反而是机会。我会小心与郑太常指派的可靠宫人接触。”
“王五。”沈砚看向精瘦的汉子,“你的兄弟散在洛阳三教九流,我要你全力盯住郑家在洛阳的一切明暗产业,特别是货栈、仓库、车马行。郑伦亲自押送的‘星材’最后一批,一定会进入洛阳。找到这批货的踪迹,就可能找到‘龙门局’的线索,甚至直捣黄龙。银子不是问题,需要多少,从府中支取。”
王五搓搓手,眼中闪着光:“大人放心,论盯梢打听,洛阳城里咱们这些兄弟还没怕过谁。郑家那些管事、伙计,总有几个嘴不严的,或是好酒好赌的,撬开他们的嘴,不难。”
最后,沈砚的手指落在皇城西北角的“观星台”标记上:“而我,要去一趟星台。李淳血书记载的星象篡改,郑太常所言‘镜阁’所用的星术,皆与星台脱不开干系。那里是十多年前阴谋的起点,或许也藏着揭开‘星主’面纱的线索。我有龙脉勘察使的身份,申请查阅旧日星象记录,合情合理,他们明面上难以阻拦。”
尔朱焕皱眉:“那地方现在肯定被看得更紧了。郑闳以前就管过星台维护,现在说不定还有他的人。”
“我知道风险。”沈砚神色平静,“但有些地方,非去不可。我会见机行事。”
计划初定,窗外天色已蒙蒙发亮。元明月去准备早膳,王五也溜出去安排白日里的盯梢。书房里只剩下沈砚与尔朱焕。
尔朱焕从怀中掏出一个皮质酒囊,拔开塞子,浓烈的奶酒气味弥漫开来。他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随后将酒囊递给沈砚。
沈砚接过,也饮了一口。酒液灼热,带着草原特有的粗犷气息。
“这酒,是我阿妈酿的。”尔朱焕抹了把嘴,声音有些低沉,“她走之前,给我装满了这一囊。说是在外头想家了,就喝一口。”他看向沈砚,虎目里难得没了平日的豪烈,只有沉甸甸的东西,“沈兄弟,这趟回北疆,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回来。柔然人不是善茬,部落里……也有些别的声音。”
沈砚握住酒囊:“你是我兄弟,北疆十万儿郎也是大魏的好男儿。此行凶险,但非去不可。保住北疆,就是保住大局的根脚。至于部落里的声音……”他直视尔朱焕,“我相信你能压得住,也能辨得清。”
尔朱焕咧嘴笑了笑,拍拍沈砚肩膀:“有你这句话,够了。”他接过酒囊,重新塞好,贴身放回怀里,仿佛那是无比珍贵的物事。然后,他解下腰间那柄随他征战多年的弯刀,连着刀鞘,双手递给沈砚。
“这刀,叫‘苍狼牙’,跟着我杀了不下百人,饮过柔然贵族血,也砍过叛徒脑袋。”尔朱焕声音郑重,“我把它留给你。万一……万一我在北疆有个闪失,你拿着我的刀,替我看着这帮兄弟,也替我……多砍几个奸贼。”
沈砚没有推辞,双手接过弯刀。刀鞘陈旧,皮革磨损,但入手沉实,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煞气与豪烈。他将弯刀放在案几上,与那卷血书并排。
“刀我收下,但你会活着回来。”沈砚一字一句道,“等洛阳事了,我请你去平城最好的酒楼,喝最烈的酒。”
尔朱焕哈哈大笑,眼中却有光闪动:“好!一言为定!”
早膳后,众人各自散去准备。沈砚独坐书房,指尖再次拂过血书边缘的星纹。那纹路似乎比昨夜又清晰了半分,隐隐组成了一个扭曲的、如同漩涡般的图案。
他闭上眼,灵台中回忆着郑太常描述的“星主”——以星辰为棋,布局天下。这样的存在,为何要插手北魏朝堂更迭?为何要图谋洛阳龙脉?
洞玄之眼传来的隐痛提醒着他过度使用的代价,但他不得不继续深入。星台之行,势在必行。
傍晚时分,王五传来第一个消息:郑家在洛阳最大的货栈“永盛行”,今日午后秘密进了几辆蒙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卸货的人都是生面孔,手脚麻利,卸完货马车立刻从后门离开,去了城南方向。
沈砚记下这条线索。同时,元明月也通过崔家渠道,将一份誊抄的、不涉及核心的旧档摘要,以请教诗书的名义送到了郑太常府上,这是约定的试探性接触。
一切都在暗流中开始涌动。
尔朱焕在黄昏时分离开了沈府,他只带了一个贴身亲卫,扮作普通行商,从南门出城,绕道前往北疆。沈砚和元明月站在后院角门处相送,没有多话,只是拱手。
尔朱焕翻身上马,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沈府,目光在沈砚和元明月脸上停留一瞬,随即抱拳,重重一揖。然后勒转马头,骏马嘶鸣,踏着暮色绝尘而去。
沈砚握紧了袖中的拳头。兄弟北上御外,自己则要在这龙潭虎穴的洛阳,与藏身暗处的魑魅魍魉周旋到底。
他抬头,看向皇宫方向。观星台高耸的轮廓在渐暗的天色中若隐若现。
明日,便去会一会那座沉默的星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