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赵玉儿正独坐在窗边,随手把玩着那半截玉簪。
外面似有若无地传来鸟鸣,悠长、寂寞,一声声地敲在心上。
此事终是了了。
她没亲自张嘴,那样虽也能让皇上得知此事,可毕竟容易让他生疑,况且也不够可怜。
这么一句至关紧要的事,便只能借着那人的口,精准、紧迫地递到了御前。
他是她在这宫里最默契的外应,也是她此生最见不得光的秘密。
此刻,事情就快要告一段落了,那紧绷多日的心弦一松,涌上来的不是喜悦,竟是说不上来的难受。
想起他那日得知她被下毒后,冒险派人送进来的,一张亲手书写的字条。
小小的一张纸,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担心,和对她的叮嘱。
她似乎能够透过这薄薄的纸片,看到他重逾千斤的牵挂。
她甚至能想象,出他写下这些字时的神情。
紧抿的唇,还有,压抑着万千情绪的双眼。
自打入宫以来,他总是在帮她。
每一次相托,都是将他自己的性命,置于利刃之下。
虽然,这是他对自己的承诺;可这份情谊,她此生恐怕终究是要辜负了。
她永远无法给他一个正大光明的拥抱,即使最后她排除万难当上太后,这段感情也只能深藏在背地里。
一丝愧意攀上心头,很快又被她强行按捺下去。
在这深宫中挣扎,如同暗夜行舟。
而她能倚仗的,似乎唯有无穷无尽的算计,和那段永不能与人言说的情肠。
“娘娘,养心殿那边有消息了。”梨霜轻步走进来,声音压得极低。
赵玉儿没有抬头,目光仍停留在那半截玉簪上,“说。”
梨霜深吸一口气,将这前朝后宫的一场大变天,细细地梳理了出来。
在听到贵妃被贬为嫔,协理六宫之权交至贤妃手中时,赵玉儿终于抬起头,似是不出意料又似叹服,“果然是她。”
梨霜上前一步,悄声疑惑着,“娘娘…早知道是贤妃?”
赵玉儿将手中的东西仔细地收好,又缓缓起身,走到书架前。
随手拿了本游记,便翻开了,“竹云没那个心机,李香之没这些权势,苏月窈......”她轻笑一声,“苏月窈若是有这个功夫和手段,也不会不管她兄长干的荒唐事,还让此事被贤妃截获了。”
梨霜有些意外,“娘娘是说,贵妃兄长那事是贤妃授意官员捅出来的?可……那岂不是后宫插手前朝了……”
赵玉儿扯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看向梨霜,“这前朝和后宫本就分不开的,插手和不插手又有何分别?”
“所以…只能是贤妃做的了?”梨霜若有所思地问道。
“只能是她。”赵玉儿将游记扔到桌上,摆弄着书页,“这样一石三鸟的计策,在这宫中除了她,还有谁能想得这般周全?”
若事成,则可除掉她这个日渐得宠的威胁。
若事不成,则可打压常年压在她头上的贵妃。
更妙的是,无论事成与否,这怀有龙嗣的竹才人是再也没有机会了,只能由她拿捏在手里。
日后无论是以此要挟,还是去母留子,协理六宫之权已在她手,不过是说句话的功夫罢了。
只是……李香之是为何要淌这趟浑水?
梨霜有些担忧,微微蹙眉,“那娘娘您,为何不向皇上说出真相?那日明明......”
“明明什么?”赵玉儿打断她,拂袖坐在椅上,“贤妃蛰伏了那么久,如今既然出手了,便必然是有万全把握的,也就不会只有这一招。”
说罢,她笑笑,“以前众人都觉贤妃是个病秧子而已,如今她既然走到了台前,那便也是件好事,咱们暂且看着吧。”
与此同时的怜露轩,竹云失魂落魄地卧在床上,一下下地抚摸着小腹。
自从那日事发,她又惊又怕的,此胎已然不稳了。
殿门早已被内务府派人守住,可贤妃的宫女日日都来探望她,询问龙胎的情况,还带了太医一起。
这些天又是熏艾,又是喝汤药的,弄得殿内好大一股苦涩的味道,这才勉强将龙胎留在了肚子里。
经历那么多事,她如今也不傻了,她知道贤妃打的是什么主意,无非就是拿她和孩子当棋子罢了。
若是胎稳,则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被贤妃抱去。一来哄得陛下常去看望,二来让她的孩子再没有后患。
若是胎不稳……恐怕,就不知是哪个嫔妃倒霉了。
如今看来,这口黑锅怕是要落在……
到时候,贤妃依旧择得干干净净,皇上的眼里只能看到一个屡次挑事的自己,或是一个因妒生恨的宠妃罢了。
她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
这深宫之中,究竟什么才是真的。
究竟又该怎样,才能教人活得像是个人。
而与怜露轩的凄凉不同,贤妃的瑶光殿中此刻正是一派风光。
新晋的协理六宫之妃,统管各处的印正端放在檀木案上,皇后的女官送来的册子叠了一摞。
原本放药罐子的地方,一下子堆了那么多东西,柳清卿是喜出望外的,可更多的是多年隐忍筹谋下,终得出头的痛快。
“娘娘这一招真是高明。”连翘轻轻为她斟上一杯热茶,“一箭三雕。”
“这才只是开始。”她的声音很轻,抚上那枚印,又紧紧攥在手里。
连翘会意地低头,“那竹才人和李美人那边......”
“好生照看着便是。”柳清卿垂下眼帘,打开一本账册,“特别是竹才人,她腹中的龙嗣,可要密切留意着。”
“是。”连翘轻声应下,心下明了。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她出声喃喃,眼底酝酿着什么。
“贵妃……哦不,苏嫔那边近日有什么动静?”她似是随口问道。
连翘连忙回话,“苏嫔闻听旨意当时便昏倒了,已经病了三日了。”
“她这病倒是时候,”柳清卿轻蔑一笑,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屑,几分得意,“苏泽涛是蜜罐子里泡大的,边军苦役营怎受得了。说不定等苏嫔病好了,就正好该给她兄长过头七了。”
“传话给下面,苏嫔既然病了,就该让她好生静养,日后有她家里的任何消息,就不必再去叨扰她了。”柳清卿淡淡吩咐道,语气温和却如刀。
连翘心领神会地退下。
殿内重归寂静,柳清卿缓缓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春光渐盛,映得那几株青松愈发苍翠凝定。
她的瑶光殿种了不少松。
这些年,它们陪她熬过数不清的寒冬,风急雪重之时常有,而松枝从未折断。
无人比她更懂松的沉潜。
冬漫长,而松长绿。
春会来,而人,也终会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