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晏刚出慈宁宫,就没打算往坤宁宫去。
午后的日头正烈,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朱红色的宫墙被晒得发烫,亮得有些扎眼,可她却觉得浑身都透着股凉。
她总忍不住想起,昔日家里的青石墙。
在炎炎夏日里晒着,也不见半点凌厉,只泛着层柔润的光,落在眼里温温柔柔的,断不会刺得人睁不开眼。
从前在王府时,那院墙也是这般性子,素净,从不张扬。
如今进了宫,才知什么是另一个天地。
这里的富贵,是实打实的烈,晃得人眼仁发疼,连墙壁都带着股逼人的锐度。
亚太后的那番话,看似是随口提点,可哪里是什么提点?分明是赤裸裸的算计,搅得她心里片刻也不得安生。
她扶着贴身画屏的手,步子看着稳当,可指尖早掐进了自己的掌心中,掐得她生疼。
“去养心殿。”
她略一沉吟,沉声道。声音里裹着的,是绷到极致的涩意,旁人听不真切,她自己却再明白不过。
画屏愣了下。
这个时辰,陛下正在养心殿里批折子,最忌人打扰。
可眼见着主子的脸色沉得厉害,眉眼处都拧着,便半句也不敢多问,她只得忙低低应了声“是”,脚下也不敢耽搁,引着路就往养心殿去。
养心殿外,当值太监瞥见皇后凤驾,吓了一跳,还好崔来喜出来唤人奉茶时瞧见了,便连半点儿都不敢耽搁,转身就往里通传。
片刻后,殿门“吱呀”一声开启,萧衍从案头堆叠的奏折后抬起身,眉宇间透着些疲惫,更多的却是诧异。
他这发妻素来沉静端方,从不在他理政时轻易扰驾,今日这般,定是有要紧事。
“皇后?你这个时辰过来,可是有要紧事?”萧衍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语气还算温和。
沈清晏步入殿内,却不回话,只是屏退了左右宫人,偌大的殿内只剩下帝后二人。
她并未立刻开口,而是走到御案前,径直跪下,行了一个大礼。
萧衍见她如此举动,眉头微蹙,心中的疑惑更重了,“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说话,你我夫妻,何须如此?”
沈清晏并未起身,只抬眸望向萧衍。
日光穿窗而入,落在她芳华依旧的面庞上,却遮不住眼底那沉沉的忧虑,还有一些……不容退让的决绝。
“陛下,”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亮,在寂静的殿中听得真切,“臣妾今日求见,是为承煜的婚事而来。”
萧衍闻言,脸色略松快了些,料着她是为了江家小姐的事,开口便说,“是为了江家那丫头?朕瞧着,也觉得那孩子尚可,家世不错,性子也通透温婉。咱们皇儿既瞧得上,等他差事了了回来,朕便……”
“陛下!”沈清晏陡然出声打断,语气难掩急促,“此事非单为江家小姐。”
说着,她便将今早请安时,亚太后欲将自己的侄女指给大皇子为正妃的情由,一一禀明了。
“臣妾今日求见,只求陛下万勿应允,亚太后欲将其侄女指婚于咱们皇儿为正妃之事!”
萧衍脸上的不经意霎时间便敛去了,眸底掠过一丝错愕。
承煜是他第一个儿子,更是嫡长子。
这些年来,从朝臣到宗室,无不对承煜赞誉有加,他自己更是将其视作储君的不二人选。
亚太后的兄长不过一介末流县丞,能给皇儿日后登基添半分助力?
她身为太后,怎会不懂这个道理?
可…可他也不好因为这个,去跟琬钰大发雷霆,她这些年过得实在是太苦了,一时想错了事儿也是可以理解的,便只好……
念及此,他眼神一厉,扫向阶下跪地的发妻,语气沉了下来,“皇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过是亚太后在晨间请安时随口一提的事儿,朕与你并未应承,尚且还在掂量,你何以这般失态?”
沈清晏迎上萧衍审视的目光,眼中泪光闪烁,却强忍着没有落下,“陛下明鉴,太后娘娘今日虽是随口一提,但以娘娘如今的身份地位,她既开了口,此事……此事便再非寻常。”
“臣妾只怕…只怕日后……,便再也由不得臣妾不答应了!”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继续说道,“陛下,承煜是臣妾的命根子,更是您的嫡长子!他日正妃便是国母,系着国本,怎可轻忽?”
她知道承煜在萧衍心中的份量,就连朝臣们也知道,储君的归属是毋庸置疑的事儿,因此她并不需要遮掩什么,他们二人皆心知肚明。
“太后娘娘的侄女纵有千般好,却先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女,再是皇儿的妻。她若做了皇儿的正妃,日后这后宫,究竟听皇儿的,还是听她姑母亚太后的?”
“朝堂之上,钱家的势力怕也要水涨船高吧?陛下,这从不是寻常儿女婚事,而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朝局要害啊。”
萧衍没说话,脸色沉得有点骇人。
这其中的利害,他怎会不知?
只是方才脑子里被亚太后那些软语温言裹着,一时竟没往深里想。
此刻被发妻一语道破,那层薄薄的遮羞布,算是被撕得干干净净,连半点转圜的余地都没留。
见萧衍依旧沉默,沈清晏的心更慌了。
她膝行两步,凑近御案,仰起脸时,泪水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往下淌。
“陛下。”她开口,声音已带了颤,“臣妾十几岁便嫁入王府里,陪着您也二十多年了。”
“这一路,臣妾自问谨守本分,从没敢因私事坏了朝廷的规矩。就连……就连昭华,臣妾也为了这个国,送去了北漠。”
“可今日,臣妾斗胆,只求您看在……看在臣妾身边就只剩这一个孩子的份上,听臣妾说句心里话。”
她的哽咽声越来越重,悲切得让萧衍心头发紧,“皇儿他,是真的喜欢江家那丫头。臣妾私下见过那孩子几次,模样周正,眼神干净,没有半分俗尘气。”
“最要紧的是,皇儿跟她在一处时,眼里是亮的,那是藏不住的真心欢喜。”
“陛下,您我都在这深宫里熬了大半辈子,难道还不清楚?两情相悦这四个字,在这鬼地方有多难得?”
她抬手抹了把泪,声音陡然拔高了些,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臣妾的一辈子,早就葬送在这宫墙里了,没尝过几分真正的快活。”
“难道您忍心,让我们的皇儿也走这条路?为了那些所谓的权衡利弊,娶一个他压根不喜欢、背后却牵扯着一堆利益的女子,连选择心爱之人的权利,都要被剥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