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机场回学校的路上，两人都异常沉默。出租车穿行在冬夜的城市高架上，窗外是流动的霓虹与无尽的车尾红灯，光影在车内明明灭灭，映照着两人各怀心事的侧脸。
林暖暖的手一直挽着江辰的胳膊，没有松开。她能感觉到他手臂肌肉的僵硬，以及透过羽绒服传来的、细微的轻颤——那并非寒冷所致。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眉宇间是深深的倦色，但那倦色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无法平静的思绪。
她自己心中也翻腾着巨浪。麻省理工，Anderson教授……这些名字对她而言并不陌生，在江辰偶尔提及的学术前沿讨论中，在那些被他反复研读的顶尖论文作者栏里，这些名词象征着物理学界某个高不可攀的山峰。如今，通往山巅的门票，就这样真实地递到了他手中。
她由衷地、毫无保留地为他感到骄傲和狂喜。这不仅仅是一份offer，这是对他过往所有努力与天赋的最高认可，是开启他梦寐以求的学术生涯下一阶段的钥匙。她几乎能想象出他看到邮件那一刻的震撼与激动。
然而，紧随喜悦而来的，是冰冷的现实感。波士顿，美国。不是几个小时的飞行，不是一周的会议。是至少两年的、跨越半个地球的分离。十二小时的时差，意味着他们的白天与黑夜将彻底颠倒；遥远的距离，意味着无法随时分享的日常、无法触及的温度、无法在对方需要时立刻出现的陪伴。
她想起大二时，他因学术竞赛压力巨大而与她产生的短暂隔阂。那时他们还在同一个校园，尚且会有误解和沟通不畅。那么，隔着整个太平洋呢？当他的世界被全新的环境、顶尖的同行、艰深的研究完全占据，当她也在自己的领域里奋力打拼，他们之间那根纤细而坚韧的连线，是否能承受住时空的拉伸与各自生活的打磨？
忧虑像藤蔓，悄悄缠绕住心脏。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更紧地挽住了他的胳膊，仿佛这样就能传递一些力量，或者，汲取一些安心。
出租车在学校西门停下。冬夜的校园格外寂静，路灯在光秃的枝丫间投下昏黄的光晕，路上几乎不见行人，只有寒风刮过地面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两人下车，走进校门。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林暖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江辰似乎这时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彻底抽离，他停下脚步，侧身，很自然地解开自己的围巾，一圈圈仔细地围在她的脖子上，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专注。
围巾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和熟悉的、干净清冽的气息。林暖暖仰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在路灯下，他眼底的疲惫和挣扎清晰可见。
“江辰……”她轻声开口。
“先回我实验室。”江辰打断她，声音低沉，“那里暖和，也安静。我们……好好谈谈。”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定性，也带着一种亟待梳理的混乱。林暖暖点点头：“好。”
物理实验楼的走廊空旷安静，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在回响。顶层实验室的灯还亮着，但里面空无一人，苏晴和王皓大概已经回去了。江辰刷卡开门，熟悉的、混合着电子仪器、书籍和咖啡的气味扑面而来。室内暖气很足，驱散了外面的严寒。
江辰将背包和行李箱放在门口，脱下羽绒服挂好，走到自己常坐的电脑桌前，却没有坐下。他背对着林暖暖，双手撑在桌沿，低头看着桌面，肩膀微微起伏，像是在努力平复呼吸。
林暖暖轻轻关上门，走到他身后不远处，没有靠近，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实验室里只有仪器低沉的运行声，和暖气片细微的水流声。
过了许久，江辰才缓缓转过身，面对她。他脸上的激动与挣扎似乎沉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剖析般的冷静，但那冷静之下，是更深的情感涡流。
“邮件是下午在论坛休息时收到的。”他开口，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Anderson教授亲自写的。他说读了我的《自然·物理》文章和后续几篇预印本，对我们课题组发现的‘异常信号’系列工作非常感兴趣，认为这可能指向了强关联拓扑体系中一类未被充分认识的‘演生规范场’效应。他的小组有世界上最先进的极端条件测量设备和理论团队，可以提供最好的平台去深入研究。”他顿了顿，语速加快了些，“资助很丰厚，涵盖生活费、保险和会议旅费。合作导师除了Anderson，还有他组里专门做数值模拟的资深研究员。机会……是顶级的。”
他陈述着事实，像是在做学术汇报，但林暖暖听出了他声音里压抑的颤抖。他越是这样条分缕析地罗列优势，越说明他内心的天平正在承受着难以估量的重量。
“你打算接受，对吗？”林暖暖问，声音很轻，却直接切入了核心。
江辰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在她脸上仔细逡巡，似乎在寻找什么——失望？挽留？还是别的？但他看到的，只有一片沉静的、等待他继续的海洋。
“……从纯粹学术角度，没有理由拒绝。”他终于说，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这是我目前能接触到的最佳路径，能让我在最前沿的平台上，深入追踪那个问题。郑教授也……强烈建议我接受。”
“那你还在犹豫什么？”林暖暖向前走了一小步，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她的目光清澈，直视着他的眼睛，“是因为波士顿太远？时间太长？还是因为……我？”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像一块石子投入寂静的深潭，在他眼底激起清晰的涟漪。
江辰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移开视线，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沉默在实验室里弥漫，只有仪器指示灯在规律的闪烁。
“是。”良久，他承认了，声音低哑，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脆弱的坦诚，“因为你。因为不确定……这么远的距离，这么长的时间，会发生什么。”他转回头，目光重新锁住她，那里面的情感复杂得让她心头发颤，“林暖暖，我做研究，习惯量化，习惯控制变量，习惯寻找确定性。但这件事……我无法量化，变量太多，没有任何确定性。”
他终于将内心深处最深的恐惧说了出来。不是担心自己无法适应异国研究，不是担心学术压力，而是担心这段他珍视无比的感情，能否在时空的严苛考验下，保持原有的模样。他害怕距离会稀释温度，害怕时间会磨损默契，害怕各自在新环境里的快速成长会让彼此变得陌生。他害怕失去她。
林暖暖的鼻子猛地一酸。她看到了一向冷静自持、仿佛无所不能的江辰，此刻露出了最柔软的软肋。他不是在权衡利弊，他是在恐惧失去。
她没有立刻用空洞的承诺去安慰他。而是走到他面前，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他撑在桌沿、紧握成拳的手上。他的手很凉，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江辰，”她叫他的名字，声音温柔而坚定，“看着我。”
江辰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你还记得，你在天文台对我说的话吗？”林暖暖缓缓说道，“你说，看星星的时候，就会觉得自己的烦恼，什么都不是。我们所有的探索，最终都是为了理解那些光。问题本身，才是永恒的。个人的得失、一时的荣辱、别人的眼光……都不重要。”
江辰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
“现在，对你来说，那个‘异常信号’背后的问题，就是你要去理解的‘光’。”林暖暖继续说，目光如星辰般亮，“麻省理工和Anderson教授，是你能找到的、最好的望远镜和光谱仪。你当然应该去，应该用最好的工具，去看清你想看的世界。这是你的星辰大海，是你的‘问题本身’。”
她顿了顿，握紧了他的手。“至于我，我不是你探索路上的变量，也不是需要你控制的风险。我是……另一个也在仰望星空、寻找自己那束光的人。我的望远镜，是‘创想视界’，是我的画笔和代码，是我理解的‘科学可视化’。我们看的可能不是同一片星域，但我们仰望的是同一片天空。”
她的比喻，如此贴切，如此清晰地阐述了她对他们的定位。不是依附，不是牺牲，而是并行不悖的探索者。
“距离和时间，确实会带来困难。”林暖暖承认，语气坦然，“我们会错过彼此的日常，会有时差带来的沟通延迟，会各自面对全新的挑战和孤独。但是，”她的目光变得无比认真，“江辰，你相信我们共同走过的这两年多吗？相信我们建立的信任、理解和默契吗？相信我们各自在这段关系里，长出的韧性和力量吗？”
她一连串的发问，像锤子敲打在他心上。江辰看着她明亮而坚定的眼睛，那些他们共同经历的画面——自习室的陪伴，天文台的星空，展览的成功，课题组的并肩作战，瑞士归来的踏实，此刻机场的复杂心绪——如同潮水般涌来。那些点点滴滴，早已不是脆弱的浪漫，而是共同浇灌出的、深入根系的联结。
“我相信。”他听到自己沙哑却无比确定的声音。他相信他们一起建立的东西，比他任何物理模型都更加坚实。
“那我们就一起，把这次分离，当作一次更远距离的‘并行实验’。”林暖暖笑了，笑容里有一种豁达的光芒，“我们设定好‘实验参数’：每天固定时间的联系，分享彼此的进展和困惑，定期规划‘数据同步’的见面。我们信任彼此的‘观测能力’和‘数据分析能力’。然后，看看两年后，我们各自带回来的‘数据’和‘发现’，能否拼合成一幅更完整、更壮丽的‘星空图景’。”
她用他们最熟悉的科研语言，来描述这场情感的远距离考验。这奇特的比喻，却瞬间消解了江辰心中大半的迷茫与沉重。是啊，如果这是一场实验，那么他们就是最默契的合作者，各自负责一部分观测，最终目标是共同完成一幅更宏大的拼图。这不再是不可控的分离，而是一场有目标、有方法、彼此信赖的共同远征。
江辰反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那股冰冷渐渐被她的温暖驱散。他看着她，眼底的挣扎与犹疑如同晨雾般散去，重新露出了那片深邃而坚定的星空。
“好。”他沉声应道，这一次，语气里再无迟疑，只有清晰的决定和一种并肩作战的决心，“我们一起做这个‘实验’。”
决定一旦做出，压在胸口的那块巨石仿佛被移开了。虽然未来的挑战依然具体而庞大，但此刻，两人心中充满了共同的勇气和清晰的路径感。
江辰详细解释了offer的具体条款和后续流程：需要在明年三月底前给出最终答复，办理签证等手续大约需要数月，计划在明年秋季入学前抵达波士顿。这意味着他们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在国内，处理毕业事宜，并享受最后的朝夕相处。
“你的工作呢？”江辰问，“‘创想视界’那边，你是怎么考虑的？”
林暖暖沉吟了一下：“李文涛总监的留用意向很有吸引力，平台和方向都很好。不过，我也在接触其他机会。比如，北京一家专注于数字人文和科学艺术的工作室，还有上海一个和国际科研机构合作紧密的科普团队。”她看向江辰，“其实，我也有点想去更大的平台看看，接触更多元化的项目和挑战。就像你说的，我们都在路上，路标可能不同，但都想走到更远的地方。”
她的眼神坦荡而充满期待。江辰明白，她也在规划着自己的未来，不是为了追随他，也不是为了对抗分离，而是出于自身成长的渴望。这让他感到无比的欣慰和尊重。
“无论你选择哪里，”江辰认真地说，“我都支持你。就像你支持我一样。”
“嗯！”林暖暖用力点头，笑容灿烂，“那我们就各自加油，然后……更高处见！”
“更高处见。”江辰重复着这个属于他们的约定，语气郑重。
实验室的灯光温暖而恒久，窗外是深沉的冬夜。他们握着彼此的手，站在人生一个重要抉择的关口前，没有彷徨，没有退缩，只有对彼此选择的全力支持，和对共同未来的坚定信心。
顶尖学府的offer，像一束强光，照亮了江辰前行的学术道路，也投射出他们感情路上即将面对的漫长阴影。但此刻，他们选择不畏惧阴影，而是相信彼此心中的光芒，足以照亮前路，也足以跨越重洋，在遥远的彼岸，为对方指引归航的方向。
夜深了，他们离开实验室，走在寂静的校园里。寒风依旧，但相握的手心温暖。未来已来，而他们，已准备好携手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