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早晨七点，云湖区法院第一审判庭外已经挤满了人。
除了双方当事人和律师，还有七八个扛着摄像机的记者——张胖子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把案子捅给了媒体。法警在门口维持秩序，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紧张：“旁听人员请排队登记，记者同志，设备不能带进去……”
苏清越提前半小时到了法庭，检查录音录像设备，测试电脑录入系统。她的手指在键盘上试了试手感，又确认了一遍案卷里标记的重点问题。
八点四十分，李明穿着法袍走进来。他脸色有些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但神情还算镇定。
“都准备好了？”他问苏清越。
“准备好了，庭长。”
李明点点头，走到审判席，把卷宗放好，调整了一下麦克风。他的动作比平时慢，像是每个细节都要确认再三。
八点五十五分，当事人入场。
张胖子今天穿了件深色西装，但衬衫领口撑得有些紧，身后跟着两个律师和一个提着公文包的助理。街道办那边来了三个人：主任老刘、副主任，还有一个区司法局派来的法律顾问。
记者席在后排，长枪短炮对准了审判区。
九点整，法槌落下。
“云湖区人民法院，现在开庭审理原告张建军诉被告云湖街道办事处行政强制及行政赔偿一案。”李明的声音通过音响传出来，带着法庭特有的威严，“首先核对当事人身份……”
庭审按照程序推进。张胖子的律师是省城请来的，说话带着京腔，一开口就火力全开：
“审判长，我方认为被告的强制拆除行为存在多项严重违法。第一，依据违法。被告援引的《云湖区旧城改造实施办法》仅是规范性文件，无权设定行政强制权。根据《行政强制法》第十三条，行政强制执行必须由法律设定……”
“反对。”街道办的法律顾问立刻站起来，“《实施办法》是经区政府常务会议审议通过，并报市人大常委会备案的规范性文件，在本行政区域内具有普遍约束力。”
李明看向原告律师：“继续。”
“第二，程序违法。被告未依法进行催告，未告知当事人陈述申辩权。根据《行政强制法》第三十五条，行政机关作出强制执行决定前，应当事先催告当事人履行义务……”
苏清越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这些辩论点她都在卷宗里预见过，记录起来驾轻就熟，还能分神观察双方当事人的表情——张胖子嘴角微扬，有种成竹在胸的得意；街道办刘主任则脸色铁青，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
法庭调查阶段，争议焦点集中在评估报告上。
原告方拿出了自己委托的评估报告原件，还有评估师的资质证书复印件：“这是国家一级房地产估价师出具的正式报告，每平米4200元的评估价符合当前市场行情。”
被告方则坚持：“我方委托的评估机构是经过公开招标选定的，程序合法合规。至于评估价差异，是因为双方采用的评估时点不同——我方报告基于三年前的基准日价格，而原告报告使用的是当前价格。”
“这就是问题所在！”原告律师提高音量，“强制拆除发生在三年前，但补偿款到今天都没有足额支付。这三年的利息损失、物价上涨带来的实际购买力下降，这些难道不该考虑吗？”
旁听席传来轻微的骚动。记者们低头快速记录。
李明敲了下法槌：“保持肃静。原告代理人，请围绕证据发表意见。”
“好的审判长。”律师调整了一下语气，“我方第三项主张，是关于评估机构的选择。经查，被告委托的诚信评估公司，在2018年曾因违规操作被省住建厅通报批评。选择这样一家有不良记录的机构，程序正当性存疑。”
街道办法律顾问的脸色变了。他低声和刘主任说了几句，然后起身：“审判长，评估机构的选择是经过正规程序的。至于几年前的问题，不能作为否定当前评估报告的依据。”
李明没有立即回应，而是翻看着双方提交的证据材料。法庭里很安静，只有空调出风的声音。
苏清越注意到，李明在诚信评估公司的资质文件上停留了很久。那份文件里夹着一份省住建厅的处罚决定书复印件——是她前天晚上整理卷宗时特意找出来，放在最上面的。
“现在进行法庭辩论。”李明终于抬起头，“双方就本案的法律适用、责任承担等问题发表意见。”
辩论持续了四十分钟。原告方坚持程序违法应当判决确认强制拆除行为违法，并赔偿全部损失；被告方则强调旧城改造的公共利益属性，认为程序瑕疵不影响实体正当性。
十一点二十分，李明宣布休庭，择日宣判。
庭后，记者们围了上来。李明在法警的护送下快速离开，张胖子倒是很配合采访，对着镜头情绪激动：“我相信法律是公正的！我们小微企业不容易啊，三十年的厂子说拆就拆……”
苏清越收拾好笔录和录音设备，刚走出法庭，就看见赵立民站在走廊尽头，正和李明低声说着什么。两人表情都很严肃。
她绕道从另一侧楼梯下去，在二楼拐角处遇见郑晓慧。
“郑姐？您怎么来了？”
“听说这个案子今天开庭，过来看看。”郑晓慧拎着一个公文包，像是刚从外面回来，“庭审怎么样？”
苏清越简单说了情况。
郑晓慧听完，沉默了一会儿：“李明压力不小。这种案子，判谁赢都是输。”
“那该怎么办？”
“依法判。”郑晓慧说，但语气里有一丝无奈，“然后准备好应对后续——信访、上诉、舆论，甚至纪委的关注。这就是行政审判的现实。”
她们一起下楼。走出法院大楼时，阳光刺眼。门口还有几个记者没走，看见苏清越穿着制服出来，有人举起相机，但很快又放下了——书记员不是他们关注的对象。
“对了，业务竞赛的结果今天下午公布。”郑晓慧说，“你应该会收到通知。”
“这么快？”
“省高法那边催着要名单，说要选几个人参加全省的培训。”郑晓慧看看她，“做好准备，你可能要离开云湖一阵子了。”
苏清越一愣：“培训？”
“优秀青年干警的集中培训，在省委党校，一个月。”郑晓慧微笑，“是个好机会，能认识很多人，也能让更多人认识你。”
下午两点，政治部的通知果然来了：苏清越获得全市法院青年干警业务竞赛第二名，下周一前往省委党校参加全省政法系统青年骨干培训班。
办公室里一阵祝贺声。小陈拍着她的肩：“可以啊清越，这可是全省的培训！听说结业时省领导会来讲话，表现好的直接留省里都有可能。”
李梅倒是很平静：“去了好好学，但也别太出风头。这种培训班里藏龙卧虎，很多都是领导家的孩子。”
话音刚落，赵立民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小苏，恭喜啊。”他笑着走进来，“给咱们院争光了。政治部王主任说，你是咱们院五年来第一个进全省培训班的。”
“谢谢赵院长，我会继续努力。”
“当然要努力。”赵立民环视办公室，“不过有件事得跟你商量一下。张建国那个案子，判决书还得你来校对。李明庭长最近身体不太舒服，可能得休养一阵子。”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听懂了这话里的意思——拆迁案的判决，李明不敢写，或者不能写。
苏清越看向李梅，李梅垂着眼喝茶。
“我才工作几个月，这么重要的判决书，恐怕胜任不了。”苏清越谨慎地说。
“哎，别谦虚。”赵立民摆摆手，“你的业务能力大家都看到了。再说了，判决书是合议庭的意见，你只是帮忙整理文字。怎么，不敢接？”
这话是激将，也是试探。
苏清越沉默了几秒：“如果院里安排，我服从。”
“这就对了。”赵立民笑起来，“年轻人就要敢于挑担子。卷宗还在李明那儿，你下午去拿。下周三之前要出判决，时间有点紧，辛苦加加班。”
他走后，办公室里气氛微妙。
小陈凑过来，用气声说：“你疯了？这烫手山芋你也接？”
“赵院长都开口了，我能说不接吗？”
“你可以说自己要准备培训啊！”小陈急道，“这明显是要你当枪使。判决出来无论什么结果，写判决书的人都会被盯上。”
苏清越没说话。她当然明白这里面的风险，但她也明白另一件事——这是一个机会，一个真正参与重大案件处理、展现专业能力的机会。
风险与机遇，从来都是一体两面。
下午她去李明办公室拿卷宗。李明果然在，脸色比上午更差，桌上堆着一大摞药盒。
“小苏来了。”他声音沙哑，“卷宗都在这儿。庭审笔录你那里有，再结合这些证据材料，草拟判决书。原则是……依法裁判。”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慢，像是在咀嚼每个字的分量。
“庭长，合议庭的倾向意见是？”苏清越问。
李明苦笑：“没有倾向意见。这个案子……没有合议庭。”
苏清越愣住了。行政案件按规定应当组成合议庭审理，但听李明的意思，这案子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在处理。
“程序上有瑕疵，但事出有因。”李明没多做解释，“判决书你大胆写，最后我来署名。记住一点：事实要说清，法律要说透，至于结果……交给法律。”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但苏清越听懂了——李明希望判决书本身经得起检验，至于实体结果，他可能已经无力左右。
抱着卷宗回到办公室，她开始梳理判决思路。
第一步，确认事实。她对照庭审笔录和证据，列出时间线：旧城改造立项、评估机构选定、评估报告出具、协商过程、强制拆除决定、实际拆除……
第二步，法律适用。她把可能涉及的法律法规全部列出来：《行政强制法》《国有土地上房屋征收与补偿条例》《政府信息公开条例》，还有省、市的相关规定。
第三步，争议焦点分析。这是最关键的部分——程序违法是否影响行为效力？评估报告的采信标准是什么？赔偿数额如何计算？
她一直工作到晚上九点，草拟出了判决书大纲。核心结论是：确认强制拆除行为程序违法，但考虑到旧城改造已实际完成，撤销已无实际意义；责令被告重新作出补偿决定，补偿标准应当参照当前市场价格，并赔偿原告利息损失。
这个方案折中，但符合法律。程序违法必须纠正，但公共利益也需要兼顾。
保存文档时，手机响了。是周维。
“听说你要来省城培训了？”
“消息传得真快。”
“政法系统就这么大。”周维的声音里有笑意，“培训地点在省委党校，离我们纪委不远。周末可以一起吃饭。”
“好。”苏清越顿了顿，“你们最近忙的那个案子，怎么样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还在外围调查。涉及一家国企的采购腐败，金额不小。但阻力也大，有人一直在打招呼。”
“那你……”
“我没事。”周维说，“我爸说了，这个案子谁打招呼都没用，必须一查到底。有时候想想，能在一个有原则的家庭长大，是种幸运。”
苏清越想起周怀远那张严肃的脸，忽然觉得那个老人或许比她想象中更复杂。
挂掉电话，她走到窗前。夜色中的云湖区法院安静肃穆，只有门卫室的灯还亮着。
她知道，自己正在踏入深水区。拆迁案的判决书，全省的培训班，周维的家庭，还有赵立民那意味深长的笑容……所有这些，都在把她推向一个更复杂也更广阔的舞台。
但奇怪的是，她并不害怕。
或者说，那种恐惧被一种更强大的东西压倒了——那是专业赋予她的底气，是法律给予她的支撑，是她内心深处那个从不妥协的声音。
手机又震了一下，是培训班的具体通知：为期四周，全封闭管理，课程包括政治理论、法律前沿、领导力培养……最后还有结业论文和答辩。
通知末尾有一行备注：“培训期间表现将作为干部选拔的重要参考。”
她看着那行字，很久很久。
然后关掉手机，重新打开判决书文档。光标在屏幕上闪烁，像在等待她写下第一个字。
夜更深了。整栋大楼只有她这一扇窗还亮着灯，像茫茫夜色中的一座孤岛，也像漫漫征途上的第一盏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