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第一人民医院IcU外的走廊，气氛比凌晨时更加凝重。
苏清越赶到时，看见两个陌生男人站在孙海身边。一个五十多岁，身材微胖，穿着深灰色的行政夹克，手里拿着一个公文包；另一个年轻些，戴着眼镜，手里提着果篮和营养品。
“苏常委，你来了。”孙海迎上来，表情有些不自然，“介绍一下，这位是省高院执行局的马副局长。这位是他的秘书小刘。”
马副局长伸出手，笑容得体：“苏清越同志，久仰大名。省纪委的办案能手，没想到这么年轻。”
苏清越与他握手，能感受到对方手掌的厚实和力度：“马局长客气了。您从省城过来，路上辛苦了。”
“不辛苦，应该的。”马副局长收回手，表情转为关切，“立民同志的事我听说了，太突然了。我们共事多年，于公于私，我都该来看看。”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但苏清越听出了弦外之音——强调“共事多年”，强调“于公于私”，这是在建立探视的合理性。
“马局长和赵立民同志很熟？”她问得很随意。
“老熟人了。”马副局长叹了口气，“他在云湖法院当副院长时，我们在业务上经常有联系。后来他调到司法局，我们也保持着工作往来。唉，谁能想到……”
他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马局长是怎么知道赵立民同志住院的？”苏清越问得很直接。
马副局长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市司法局孙局长告诉我的。我们本来约好今天谈个案子，孙局长说立民同志身体不适住院了，我就顺路过来看看。”
顺路？从省城到东州，两百多公里，这可真够“顺路”的。
苏清越没有戳破，只是点点头：“马局长有心了。不过赵立民同志刚做完手术，还在IcU观察，医生说不让探视。”
“理解，理解。”马副局长说，“我们就在外面看看，不进去。对了，立民同志的病情怎么样？严不严重？”
这个问题问得很自然，但苏清越捕捉到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紧张。
“手术很成功，但需要观察几天。”她按照既定策略回答，“医生说恢复好的话，下周就能配合调查了。”
“下周？”马副局长的声音略微提高，随即意识到失态，又放缓语气，“那太好了。立民同志是个好干部，我相信组织会给他一个公正的处理。”
“当然，我们一贯依法依规。”苏清越微笑，“马局长要不要去休息室坐坐？这里站着说话不方便。”
“不了不了，我们看看就走。”马副局长摆摆手，“省里还有会，得赶回去。苏常委，立民同志这边，就麻烦你们多关照了。不管他有什么问题，治病救人都是第一位的。”
“您放心。”
马副局长又交代了几句场面话，然后带着秘书离开了。孙海送他们到电梯口，回来时表情复杂。
“苏常委，”他犹豫了一下，“马局长他……就是来看看，没别的意思。”
“我明白。”苏清越看着他，“孙局长，赵立民突发疾病的事，除了专案组和医院，只有你知道。你为什么要告诉马副局长？”
孙海的脸色变了：“我……我就是随口一说。马局长打电话问立民的工作，我说他住院了，马局长就说要来看看。这……这有什么问题吗？”
“什么时候打的电话？”
“今天早上八点多。”
苏清越在心里计算时间。赵立民凌晨五点送医，八点多孙海就知道消息并通知了马副局长。也就是说，孙海在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联系了省高院。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同事关心”了。
“孙局长，赵立民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案件正在调查中。”苏清越的语气严肃起来，“按照相关规定，案件情况需要严格保密。你向外界透露信息，已经涉嫌违规了。”
孙海的额头冒出冷汗：“苏常委，我真没想那么多。就是觉得马局长是领导，又是立民的老同事，说一下应该没事……”
“有没有事，组织会判断。”苏清越不再多说，“你先回去吧。赵立民这边有我们的人守着，你不用操心。”
孙海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走廊里只剩下苏清越和两名值班干部。她走到IcU门口，透过玻璃窗看着里面的病床。赵立民躺在那里，身上插满了管子，监护仪的曲线微弱但平稳地跳动着。
植物人。这个结果，对某些人来说可能是最好的结果——既不用灭口担风险，又不用担心他开口。
但苏清越不相信巧合。赵立民偏偏在押解途中发病，偏偏成为植物人，偏偏省高院领导第一时间赶来探视……这么多“偏偏”凑在一起，就不是巧合了。
手机震动，是周维。
“清越，文件夹破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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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点，云湖区纪委监委技术处实验室。
大屏幕上显示着文件夹里的内容，密密麻麻的文件列表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总共三百多个文件。”小刘指着屏幕，“分为几大类：银行流水、录音文件、照片、邮件记录、账本扫描件……时间跨度从2015年到今年九月。”
苏清越深吸一口气：“先看最重要的。”
小刘点开一个命名为“重要录音”的文件夹，里面是二十多段音频文件，命名很有规律：日期+代号。最早的是2016年3月，最近的是今年八月。
“播放最近这段。”
音频开始播放，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是一个男声——是赵立民：
“领导，最近风声有点紧。云湖那边在查旧城改造，已经查到赵大勇了。”
另一个男声响起，沉稳，带着官腔：“小赵啊，别自己吓自己。纪委查案有程序，查不到你这里。”
这个声音，和赵大勇U盘里“上面人”的声音一模一样。
“可是张建国已经被控制了，我担心……”
“张建国是张建国，你是你。”那个声音打断他，“你那些事，处理得很干净，没留下把柄。只要你自己稳住，就没事。”
“那……那我要不要出去避避风头？”
“暂时不用。一动反而引人怀疑。你就正常工作，该干嘛干嘛。真有情况，我会通知你。”
录音到这里结束了，时长三分多钟。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听出来了，这段录音是赵立民和“上面人”的直接对话，内容涉及串供、对抗调查，是铁证。
“声纹比对做了吗？”苏清越问。
“做了，和之前七段录音里的‘上面人’是同一个人。”小刘调出比对报告，“匹配概率99.7%，可以确定。”
“能确定身份吗？”
小刘切换到另一个页面：“我们根据录音内容做了关键词分析，发现几个特征：第一，这个人习惯用‘小赵’称呼赵立民，说明级别更高；第二，他提到‘纪委查案有程序’，说明对纪委工作很熟悉；第三，他的用词习惯、语调特点，和系统里存档的某个声音高度吻合。”
屏幕上出现一个名字：梁文斌，省纪委监委第十审查调查室主任。
看到这个名字，周维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梁主任……”他喃喃道，“怎么会是他？”
苏清越看向周维：“你认识？”
“认识。”周维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是我爸的老部下，在省纪委工作了二十多年。三年前提的室主任，管的就是东州这片。按理说，这个案子应该报到他那里……”
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明了。如果梁文斌是保护伞，那这个案子从一开始就在他的监控之下。专案组的所有动作，所有进展，他可能都知道。
难怪赵立民能提前逃跑，难怪赵立民会成为植物人，难怪省高院领导会突然出现——如果梁文斌涉案，那他完全有能力调动这些资源。
“还有更直接的证据。”小刘又点开一个文件，“这是赵立民记录的账本扫描件。里面详细记录了他和梁文斌之间的资金往来。”
屏幕上出现一张手写账页的照片，字迹工整，像会计账本：
“2017.5.12，梁主任五十万，事由：案件关照。”
“2018.9.23，梁主任三十万，事由：信息费。”
“2020.3.15，梁主任八十万，事由：项目协调。”
一笔笔，一条条，时间、金额、事由清清楚楚。总金额加起来，超过五百万元。
“这些钱是怎么给的？”苏清越问。
“有银行转账记录。”小刘调出另一个文件夹，“赵立民用他妻子的表弟的账户，分十七次转给梁文斌妻子的外甥女的账户。然后再通过多个中间账户周转，最后进入梁文斌控制的境外账户。”
资金流向图在大屏幕上展开，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赵大勇→张建国→赵立民→梁文斌→境外账户，整条利益链完整清晰。
“技术处做了交叉验证。”小王补充道，“梁文斌妻子名下的三套房产，购买资金都来自这些转账。他儿子在美国读书的费用，也是通过这个渠道出去的。”
铁证如山。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同一个人：梁文斌，省纪委监委第十审查调查室主任，一个本应该反腐败的人，自己却成了最大的腐败分子。
会议室里气氛凝重到了极点。这个发现意味着什么，每个人都清楚——这不仅是一个案件的突破，更是对整个纪检监察系统的冲击。
“周维，”苏清越轻声问，“你没事吧？”
周维摇摇头，但脸色依然难看：“我只是……没想到。梁主任在我印象里，是个很正派的人。我爸还经常夸他，说他办案认真，原则性强。”
“人都是会变的。”老陈叹气，“权力和金钱面前，能守住底线的人不多。”
“现在怎么办？”小李问，“梁文斌是省管干部，又是纪委的人，我们动不了他。”
“动得了。”苏清越的声音很坚定，“只要证据确凿，谁都能动。但程序要更严格，步骤要更谨慎。”
她看向周维：“这个情况，必须马上向陆书记汇报。不，要直接向省纪委主要领导汇报。梁文斌是省纪委的人，只有省纪委才能查他。”
周维点点头：“我跟我爸联系。这个级别，需要他出面。”
“等一下。”苏清越叫住他，“在向上汇报之前，我们需要做两件事：第一，固定所有证据，做好备份，防止被破坏；第二，控制所有知情人，防止消息泄露。”
“梁文斌那边呢？要不要监控？”
“暂时不要。”苏清越思考片刻，“打草惊蛇反而不好。他现在还不知道我们已经掌握了这些证据，这是我们的优势。等他察觉到的时候，我们已经完成布局了。”
她快速分配任务：“技术处，把所有证据整理成专题报告，要详细、完整、逻辑严密。老陈，你负责审讯组，对张建国、刘文斌进行补充讯问，重点核实梁文斌的问题。小李，你带人继续追查资金流向，特别是境外部分。”
“那你呢？”周维问。
“我去医院。”苏清越说，“赵立民虽然成了植物人，但他妻子王丽娟可能知道些什么。而且，我要看看还有谁会来‘探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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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点，医院IcU外。
王丽娟还坐在长椅上，眼睛红肿，手里握着一杯已经凉透的水。看到苏清越过来，她抬起头，眼神空洞。
“王女士，你一天没吃东西了。”苏清越在她身边坐下，递给她一个面包，“先吃点东西，身体要紧。”
王丽娟摇摇头：“吃不下。”
“你儿子呢？有人照顾吗？”
“在我妈家。”王丽娟的声音很轻，“我没敢告诉他爸的事，只说爸爸出差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丈夫成了植物人，自己还要强撑着，不让儿子知道真相。
“王女士，我想跟你聊聊赵立民的事。”苏清越说得很温和，“不是审讯，就是聊聊。有些情况，你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但说出来，对赵立民，对你，对你儿子，可能都有好处。”
王丽娟沉默了很久，才开口：“你们是不是觉得，立民是个坏人？”
“我们只相信证据。”
“他……他以前不是这样的。”王丽娟的眼泪又掉下来，“刚结婚的时候，他在法院当书记员，一个月工资不到一百块。我们住单位宿舍，吃食堂，日子很苦，但他很快乐。他说，当法官就是要公正，要对得起良心。”
她擦了擦眼泪：“后来他升了副院长，应酬多了，接触的人杂了，慢慢就变了。开始是收点烟酒，后来是收钱。我说他，他说我不懂，说这是‘人情往来’。再后来，钱越收越多，房子越买越大，我却越来越怕。”
“你怕什么？”
“我怕他出事，怕这个家散了。”王丽娟哭出声来，“我说我们不要那么多钱，够用就行。他说我不懂，说现在谁不收钱？说上面有人罩着，没事。我劝不动他，只能帮他藏钱，帮他记账……”
她忽然抓住苏清越的手：“苏常委，那些钱，我一分都没花！都存着呢！房子我也愿意退！我只求你们，给立民一个机会，给这个家一条活路！”
苏清越看着眼前这个崩溃的女人，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但这样的话说出来太残忍，她只能轻轻拍了拍王丽娟的手背。
“王女士，赵立民的问题，组织会依法处理。但你现在能做的，是配合调查，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这对他，对案子，都有帮助。”
“我说，我都说。”王丽娟点头如捣蒜，“梁主任的事，我知道。立民给他送过很多次钱，都是我经手的。有现金，有转账，还有古董字画……我都有记录，账本在家里。”
又一个突破口。
“账本在哪里？”
“在我家书房的暗格里。”王丽娟说，“除了账本，还有梁主任写的一些条子，都是让立民‘关照’某个案子、某个人的。立民说，这些是护身符，万一出事了，可以自保。”
自保？苏清越心里冷笑。这些条子不是护身符，是催命符。梁文斌如果知道这些东西存在，第一个要灭口的就是赵立民。
“王女士，你现在就带我们去取账本。”她站起身，“这些证据很重要，必须尽快固定。”
王丽娟点点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就在这时，苏清越的手机响了。是周维。
“清越，出事了！”周维的声音很急，“梁文斌突然从省城出发，正在往东州来！估计一个半小时后到！”
一个半小时？他来干什么？
苏清越心里一紧，立刻想到一种可能——梁文斌知道赵立民出事了，也知道证据可能泄露，所以要亲自来善后。
“他来东州的事，省纪委知道吗？”
“不知道。他是私下行动，用的私人车辆。”周维说，“我已经向陆书记汇报了，陆书记正在往省纪委赶。但时间来不及，梁文斌一到东州，可能会直接来医院或纪委。”
“不能让他接触任何人。”苏清越当机立断，“周维，你立刻协调公安，在高速出口布控。梁文斌一到，就以‘配合调查’的名义控制起来，但不能用强制手段，要注意方式。”
“明白。”
“另外，通知专案组全体人员，进入紧急状态。所有证据再次备份，所有知情人加强保护。梁文斌是办案老手，知道怎么破坏证据、威胁证人。”
“好。”
挂断电话，苏清越对王丽娟说：“王女士，我们现在就去你家。路上我跟你详细说。”
车子驶入夜色，苏清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灯，心里盘算着接下来的每一步。梁文斌突然行动，说明他慌了。慌了好，慌了就会出错。
但这场对决，才刚刚开始。
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个有证据，有权力。谁胜谁负，就看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了。
王丽娟家的账本，梁文斌的突然到来，赵立民的植物人状态……所有这些线索，正在编织成一张大网。
而苏清越要做的，是在这张网收拢之前，把该抓的鱼，一条不剩地抓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