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同山涧溪流,看似潺潺缓慢,却在不知不觉间已奔涌向前。
一眨眼,日历从2012年翻到了2015年的盛夏。
六月,阳光炽烈,蝉鸣聒噪。
新德初中的校园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栀子花香、离愁别绪和解脱兴奋的复杂气息。
初三的学子们,即将告别这所承载了他们三年青春汗水的乡镇中学。
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校服,赵沅雯、严国宇、陈浩南三人并肩站在教学楼前,手里都捧着一个墨绿色的、烫着金色字体的硬壳小本子——初中毕业证书。
三年的时光,在这个小小的绿本本上,画上了一个或圆满或略带遗憾的句号。
这三年的变化,对于赵沅雯来说,可谓是天翻地覆。
她早已不是那个初来乍到、对一切都感到陌生和忐忑的“城里娃”。
富谷村也在变。
曾经坑洼不平的泥土路,大多铺上了平整的水泥;
学校也经过了一次不大不小的翻修,教室宽敞明亮了些,操场也平整了许多。
更重要的是,她在这里结识了一群可以交心的朋友。
除了形影不离的林小雨、王水玉,还有那位如同传奇般的学姐——顾燕珝。
虽然顾燕珝只在初三待了一个学期,就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市里的重点高中,但她们在那一学期里建立的友谊却格外深厚。
赵沅雯还认识了许多其他班级志同道合的伙伴,她的世界不再只有学习和严家小院,变得丰富多彩。
毕业典礼那天,穿着自己最好看的衣服,赵沅雯和感情最要好的七位姐妹在校园那棵老黄桷树下,郑重地许下了一个“十年之约”:十年后的今天,公元2025年,无论身在何方,变成什么模样,都要尽量回到三台镇,回到新德初中,再见一面!
离校那天,顾燕珝来接弟弟顾飞,她们七人聚在一起,互相留下了家里座机号、或者父母工作单位的电话、甚至还有刚兴起的qq号码——总之是各种“一定能联系上”的方式。
赵沅雯还悄悄告诉了几个最要好的朋友一个秘密:靠着丁秘书每月准时汇来的、她尽量节省下来的生活费,她偷偷买了两部手机(,虽然不是最新款的旗舰机,但功能齐全,足够联系。
她把自己的号码也留给了她们,约定要常联系。
然而,关于父亲赵秉义,依旧没有任何消息。
他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这三年里,音讯全无。
丁秘书每月按时打钱,却从不透露任何关于父亲的信息。
这成了赵沅雯心底一块无法触碰的隐痛。
今天,又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曾燕把三个孩子叫到堂屋,神色严肃地宣布了一个重要的家庭决定:她要去佛山,帮衬在那里建筑工地打工的严顶天。
“你爸一个人在那边,太辛苦了。我去看看,能帮把手就帮把手,也能照顾一下他的生活。”曾燕的语气很坚定。
这个决定,直接牵扯到了三个孩子的去向。
陈浩南是肯定要留在农村的。
他的根在这里,家里还有老人和田地需要照看。
严国宇几乎毫不犹豫地表示要跟着妈妈一起去佛山:“爸肯定需要帮手!我去!我能干活!”
问题就落在了赵沅雯身上。
她是跟着曾燕和严国宇去陌生的佛山,还是留在相对熟悉的农村,和陈浩南一起?
赵沅雯坐在小板凳上,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思索了很久很久。
堂屋里很安静,只能听到窗外知了的叫声和每个人有些沉重的呼吸声。
曾燕和严国宇都紧张地看着她,陈浩南更是眼巴巴地望着,眼神里充满了不舍和期待。
最终,赵沅雯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向曾燕,轻声但清晰地说:“婶子,我……我跟你们一起去。”
话音刚落,严国宇立刻高兴地跳了起来,用力拍了一下赵沅雯的肩膀:“太好了!姑婆!咱们一起去帮爷爷!”
而一旁的陈浩南,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嘴角耷拉下来,难过得几乎要哭出来。
他低下头,用脚踢着地上的小石子,一声不吭。
赵沅雯和严国宇见状,赶紧围过去,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他。
“耗子,别难过嘛!我们又不是不回来了!”
“就是就是,等我们在那边安顿好了,放假就回来看你!”
“你在这边好好种地,等我们回来吃你种的大米!”
曾燕看到赵沅雯做出了决定,心里也暗暗松了口气。
她最担心的就是赵沅雯的安置问题。
如今她愿意跟着去,是最好不过了。
她转身走出堂屋,去村里唯一有电话的小卖部联系去县城的车辆。
等她回来时,脸上带着安排妥当的轻松:“车子联系好了,一个小时后到村口来接。国宇,雯雯,你们俩赶紧去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捡要紧的带,衣服鞋子什么的,那边再买。耗子,”
她转向闷闷不乐的陈浩南,语气柔和下来,“来,大娘跟你说说话。”
严国宇和赵沅雯赶紧跑回房间,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行李。
一个小时后,他们将离开这片生活了三年、充满了欢笑与泪水的土地,奔赴一个未知的、名为“佛山”的远方。
而陈浩南,则将留在这片熟悉的田野里,开始他另一段成长。
人生的岔路口,就这样悄然来临。
好的,这是最后的告别场景:
一个小时的时间,在匆忙的收拾和离别的愁绪中,显得格外短暂。
赵沅雯的行李最简单,只背了一个双肩小包,里面装着她最珍视的几样东西:那三部手机、初中毕业证、几本写满笔记的书,还有和朋友们拍的几张合影。
她在这里生活了三年,添置的东西不多,更多的是融入骨子里的记忆和习惯。
严国宇则要“搬家”得多。
他左手拖着一个半旧的行李箱,里面塞满了衣服;
右手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编织袋,装着被褥和一些杂物;
背后还背着一个极其夸张的、几乎要把他整个人淹没的巨大旅行背包,里面不知道塞了些什么宝贝,看起来沉甸甸的。
他像一只努力搬运过冬粮食的小松鼠,虽然吃力,但眼神里充满了对新生活的憧憬和一丝离家的不舍。
曾燕的行李相对精简,她只提了一个大型的行李箱,里面主要是她和丈夫严顶天的换洗衣物和一些生活必需品。
她仔细地锁好严家小院的房门,将钥匙收好,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多年的家,眼神复杂,有眷恋,也有决绝。
三人提着大包小包,来到了村口的马路边。
陈浩南也来了,他没有带行李,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眼眶红红的,低着头,用脚尖不停地碾着地上的小石子。
从家里到村口这短短一段路,他走得很慢很慢,一步三回头,仿佛要把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棵草都刻在脑子里。
曾燕看着陈浩南这副模样,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她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说些安慰的话,喉咙却有些哽咽,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耗子,在家好好的……听你爸妈的话。”
陈浩南用力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就在这时,一辆车身上喷着“三台镇—富谷村”字样的白色面包车,卷着尘土,“嘎吱”一声停在了他们面前。
司机是个皮肤黝黑、笑容憨厚的中年汉子,他利索地跳下车,打开后备箱和侧滑门,热情地招呼着:“是去市里的吧?来来来,东西放上来,我帮你们装!”
司机手脚麻利,先把曾燕的大行李箱和严国宇那个夸张的大背包塞进了后备箱,又把塞不下的编织袋和行李箱妥善地安置在后排的空座位上。
曾燕坐进了副驾驶的位置。
严国宇和赵沅雯则钻进了车厢里,挤在行李旁边的空位上。
车厢里弥漫着汽油和尘土的味道。
一切准备就绪,司机回到驾驶位,关上车门,发动了引擎。
面包车发出沉闷的轰鸣声,缓缓起步。
车子缓缓从站在原地、像一尊雕塑般的陈浩南面前驶过。
赵沅雯始终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背包带子,不敢抬头看窗外陈浩南的表情。
她怕一抬头,自己强忍的眼泪就会决堤。
这三年的朝夕相处,陈浩南虽然有时候调皮捣蛋,但早已是她重要的家人和朋友。
此刻的分别,让她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严国宇虽然也难过极了,鼻子发酸,眼眶发热,但他还是强撑着,努力扬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将头探出车窗,用力地朝着陈浩南挥手,大声喊道:
“耗子!我们走啦!在家等我!放假就回来看你!保重啊!”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村口回荡,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试图用音量掩盖悲伤的倔强。
陈浩南终于抬起了头,看着逐渐远去的面包车和车里探出头用力挥手的严国宇,他也举起了手,笨拙地挥动着,嘴巴张了张,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喊:“国宇!姑婆!大娘!一路顺风——!”
面包车加快了速度,驶上了通往镇上的柏油路。
陈浩南的身影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小黑点,消失在飞扬的尘土和道路的拐弯处。
严国宇缩回车里,关上车窗,车厢里顿时安静下来。
他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抬手用力揉了揉发红的眼睛,低声嘟囔了一句:“这破风,沙子真大……”
赵沅雯依旧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
曾燕坐在前面,透过后视镜看着两个孩子,心里也是百感交集,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看着前方不断延伸的道路。
白色的面包车驶离富谷村后,便一路加速,在乡间公路上飞驰。
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熟悉的田野、村庄、山丘渐渐被甩在身后。
车子很快开到了镇子边缘的渡口,赶上了今天最后一班过河的渡船。
渡船慢悠悠地将车辆和零星的乘客运到对岸,河风吹拂,带着水汽的凉意,稍稍缓解了车厢里的沉闷。
上了岸,进入三台县城,交通立刻变得拥堵起来。
狭窄的街道上,摩托车、三轮车、行人和各种小贩挤作一团,面包车只能走走停停,喇叭声此起彼伏。
这段路耗费了不少时间。
好不容易驶出县城,上了国道,车速才重新提了起来。
国道宽阔平坦,视野开阔。
赵沅雯望着窗外,发现道路的标识不知何时从“G”开头的国道,变成了“S”开头的省道,行驶一段后,又切换回了国道。
她不太明白这些道路等级的变化,只觉得窗外的风景越来越陌生,农田和丘陵逐渐被更多的小型工厂、集镇和连绵的绿化带所取代。
三台县城的轮廓早已消失在视野中,连带着那份熟悉的乡土气息也渐渐淡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强烈的城市临近感。
路牌开始频繁出现“绵阳”的字样,距离也越来越近。
大约一个小时后,面包车终于减速,驶下高速匝道,汇入绵阳市区的车流。
高楼大厦开始多了起来,街道也更加繁华。
最终,车子在一个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巨大建筑前停下——绵阳火车站的“下客区”到了。
“到了,火车站。”司机师傅拉好手刹,回头说道。
曾燕道了声谢,从随身携带的旧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百元钞票,递给司机。
按照事先说好的价格,从富谷村到绵阳火车站,车费是66元。
司机师傅接过钱,习惯性地从腰包里掏出一张二十元和一张五元的纸币,准备找零。
但他抬头看了一眼曾燕,又看了看跟在后面、提着大包小包、一脸懵懂的赵沅雯和严国宇,犹豫了一下。
他可能想到了这是熟人介绍的长途生意,或者单纯是看这母子三人(在他眼里)出门不易,心一软,又把那两张小面额纸币塞了回去,重新掏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递还给曾燕。
“给,找您五十。路上慢点,看好东西。”司机师傅憨厚地笑了笑。
曾燕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这是司机的好意,连忙接过钱,连声道谢:“谢谢师傅!谢谢!您也一路平安!”
三人费力地提着所有行李,下了车。
面包车很快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他们站在了人来人往、声音嘈杂的火车站广场上,瞬间被一种大城市的繁忙和陌生感所包围。
曾燕显然不是第一次出远门,她显得比较镇定。
她带着两个孩子,穿过拥挤的人群,找到了火车站的进站口。
他们将要乘坐的是K777次列车,这是一趟新开通不久、从绵阳直达佛山的快速列车,全程需要二十多个小时。
曾燕是提前托人在镇上买好了三张硬卧车票。
果然,他们刚在进站口附近站定没多久,一个穿着朴素、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的中年男人就匆匆走了过来,和曾燕对接了暗号似的简单交谈了几句,便将信封递给了她。
曾燕接过信封,打开检查了一下,里面正是三张崭新的火车票,以及一张行李托运的单据!
送票的人还贴心地说道:“嫂子,行李我帮你们办托运吧,直接送到佛山站取,你们上车轻松点。”这无疑是雪中送炭!
曾燕感激不尽,又是一通道谢。
那人帮着他们把那个最笨重的大行李箱和严国宇的夸张大背包办理了托运手续,然后才匆匆离开。
手里只剩下随身的小包,三人顿时轻松了不少。
曾燕领着赵沅雯和严国宇,来到离检票口最近的一排塑料座椅前,找了个空位坐下。
距离他们的列车开始检票还有一个多小时,他们需要在这里耐心等待。
赵沅雯坐在冰凉的塑料椅子上,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拖着拉杆箱行色匆匆的旅客,大声打着电话的生意人,抱着孩子轻声哄着的母亲,还有穿着制服走来走去的车站工作人员……这一切对她来说都是那么新奇。
她即将踏上一条漫长的铁路,前往一个完全陌生的南方城市。
紧张、期待、以及对富谷村和陈浩南的不舍,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的心跳有些加速。
晚上九点十五分,火车站广播里传来了清晰的女声:“各位旅客请注意,由绵阳开往佛山的K777次列车开始检票了,请乘坐K777次列车的旅客到三号检票口检票上车……”
候车室里等待的人群立刻骚动起来,大家纷纷起身,提着大包小包涌向检票口。
曾燕也赶紧招呼赵沅雯和严国宇:“快,拿好东西,我们走!”
三人随着人流排起了队。
检票的过程还算顺利,工作人员麻利地撕下票根,示意他们通过。
他们跟着指示牌,走下了一段长长的、灯光有些昏暗的地下通道,通道里回荡着嘈杂的脚步声和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咕噜声。
走出通道,来到了开阔的站台上。
夜晚的凉风扑面而来,带着一股铁轨和机油特有的味道。
站台上已经站满了人,大家都伸长了脖子,朝着火车应该驶来的方向张望。
然而,铁轨上空荡荡的,只有远处信号灯在夜色中闪烁着绿光。
“火车还没到呢,别急,找个地方坐会儿。”
曾燕经验老到,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挤到站台边缘去等,而是带着两个孩子走到站台后方,找了几个供旅客休息的塑料椅子坐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站台上的旅客越来越焦躁。
直到晚上九点二十分,远处才传来了沉闷的汽笛声和铁轨有节奏的“哐当”声。
一束强烈的灯光划破夜色,K777次列车终于姗姗来迟,而且进站的速度似乎比预想的要快一些,带着一阵风,“吱嘎”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后,庞大的绿色车体缓缓停稳在站台旁。
车门一打开,等待已久的人群立刻像开闸的洪水般向上涌去,争先恐后,生怕找不到座位放不下行李。
呼喊声、小孩的哭闹声、行李碰撞声响成一片。
曾燕却不慌不忙,等最拥挤的那波人上去得差不多了,她才站起身,对赵沅雯和严国宇说:“好了,现在人少了,我们上。”
他们找到对应的车厢号,踩着踏板走上了火车。
车厢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泡面、汗味和车厢本身气味的热烘烘的气息。
果然,托运的大件行李已经被工作人员妥善地放在了车厢两端的大件行李架上。
他们随身的小包则可以放在座位底下。
他们的票是硬卧车厢,一个隔间里有六个铺位,分上、中、下三层。
曾燕买的是两个下铺和一个中铺。
赵沅雯和曾燕睡在下铺,严国宇睡在中铺。
赵沅雯走进隔间,先把背上的小背包塞到了自己下铺的床底下,然后坐在了铺着白色床单的铺位上,床垫比想象中要硬一些。
她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狭小但功能齐全的空间:小桌子、挂钩、窗帘,一切都显得很紧凑。
严国宇则展现了他男孩子特有的活力。
他没有去爬那个固定在铺位旁的、窄小的梯子,而是走到中铺下面,双手向上,一把抓住了中铺边缘的金属栏杆,然后腰部发力,双脚一蹬,像只灵活的猴子一样,借助臂力轻松地将自己“甩”了上去,整个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他这“炫技”般的举动,引来了曾燕略带嗔怪的一巴掌,轻轻拍在他的屁股上:“就显你能耐!有梯子不走,非要爬!摔着了怎么办?”
中铺传来严国宇“嘿嘿”的坏笑声,带着点小得意:“放心吧妈子,摔不着!我厉害着呢!”
赵沅雯看着这一幕,也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