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拍进入第二周,柳岸里的日常如同缓缓展开的卷轴,在镜头前显露出更复杂的纹理。乔妍要求团队减少干预,让镜头成为墙壁上的一只眼睛,尽可能捕捉未经排演的生活流。然而,真实从不只有温暖的微光,必然伴随着挣扎的阴影。
一天下午,苏晴正在组织一场旨在促进邻里交流的“旧物置换”活动。几张旧课桌拼在一起,居民们拿来不再需要的物件,茶杯、旧书、小摆设,希望能换回些有用的东西。起初气氛还算融洽,几位老人兴致勃勃地打量着别人的东西,互相询问着来历。
镜头安静地记录着这一切。王磊捕捉到一位姓李的奶奶,拿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搪瓷缸子,反复摩挲,眼神里满是珍视。她对面的张爷爷看中了一个旧收音机,想用一盆自己养的茉莉花来换。
“我这缸子,是老伴儿当年厂里发的,”李奶奶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固执,“跟了我几十年了,不换。”
张爷爷有些讪讪,嘟囔着:“都是要搬走的人了,这些老物件留着占地方……”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旁边一位一直沉默观望、穿着旧工装的中年男人忽然哼了一声,声音带着明显的戾气:“搬走?往哪儿搬?给的那么点补偿款,够在新区买个厕所吗?还不是逼着我们这些老住户滚蛋!”
活动现场瞬间安静下来。原本其乐融融的氛围荡然无存,一种压抑的、带着怨愤的情绪弥漫开来。那中年男人是小区里的老住户,据说下岗多年,对拆迁政策极度不满。
苏晴连忙上前试图打圆场,安抚双方情绪。但裂痕已经出现。李奶奶紧紧抱着她的搪瓷缸,眼神变得警惕而疏离,仿佛周围所有人都想夺走她最后的念想。张爷爷也悻悻地端着茉莉花走开了。置换活动草草收场。
王磊的镜头如实记录下了这充满张力的一幕。没有回避冲突,没有美化现实。乔妍在一旁看着,心头沉重。她意识到,苏晴努力点燃的微光,在现实巨大的生存压力和积怨面前,显得如此微弱,甚至有些苍白。
事后,乔妍单独找到苏晴。在社区狭小的办公室里,苏晴显得有些疲惫,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有时候觉得很矛盾,”苏晴望着窗外灰扑扑的楼房,声音有些飘忽,“我想让大家记住这里的好,留下温暖的回忆。可现实是,很多人心里揣着的是不满、是焦虑、是对未来的茫然。把这些拍下来,会不会……太消极了?”
乔妍沉默片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觉得,如果只记录温暖,是真实的柳岸里吗?”
苏晴愣了一下,缓缓摇头。
“记录不是为了评判,而是为了理解。”乔妍的声音很平静,“理解你们的努力,也理解他们的愤怒和无奈。这份沉重,和那些微光一样,都是这里真实的一部分。回避阴影,微光也会失去力量。”
苏晴若有所思,最终点了点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我明白了。你们拍吧,该怎么拍就怎么拍。”
这件事也让乔妍自己进行了更深的思考。晚上,她坐在工作室里,回看白天拍摄的素材。屏幕上,李奶奶紧抱搪瓷缸时那戒备的眼神,中年男人发泄不满时脖颈暴起的青筋,以及苏晴在其中努力调停时那份无力的坚持……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远比单纯温情或单纯冲突更真实、也更撼动人心的图景。
沈皓明推门进来,看到她正对着一帧定格画面出神。画面上是活动散场后,一地狼藉的旧物和远处李奶奶独自蹒跚离开的背影。
“遇到难题了?”他走到她身边。
乔妍将下午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最后轻声道:“我在想,纪录片的伦理边界在哪里。我们带着镜头闯入他们的生活,捕捉他们的困境和失态,这本身是否也是一种……掠夺?”
沈皓明看着她困扰的侧脸,没有立刻给出答案。他伸手,拖动进度条,回放了几个片段——有老人们在一起晒太阳时宁静的笑脸,有孩子追逐打闹的活泼身影,也有苏晴耐心帮老人操作手机时的专注。
“你看到了痛苦,也看到了日常,”他关掉播放器,声音沉稳,“你同情那个愤怒的男人,也尊重那个守护记忆的老人。你的镜头里有共情,而没有猎奇。这就够了。”
他顿了顿,看向乔妍:“记住你为什么要拍《烟火人间》。你不是在消费他们的苦难,你是在为一段即将消失的生活,为这些活生生的人,立此存照。”
“立此存照……”乔妍喃喃重复着这个词。是的,无论是微光还是阴影,都是这片烟火人间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的责任,是怀着敬畏,将其完整地、忠实地呈现出来。
心中的迷雾似乎被拨开了一些。她感激地看了沈皓明一眼,他总是能在她陷入创作迷思时,给予最冷静也最核心的提点。
“我好像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把握分寸了。”她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清明而坚定。
真实的重量,需要真诚的镜头来承载。而她要做的,就是握稳这台摄像机,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