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永安的出现,像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在乔妍心中激起了层层叠叠的忧虑。那看似随意的寒暄背后,是资本巨鳄精准的嗅探,是来自沈皓明过往世界的阴影投射,更是对《双生火焰》这簇刚刚在国际舞台上擦亮火花的火焰,一种不动声色的觊觎与衡量。
然而,沈皓明的反应比她预想的更为平静,或者说,更为决绝。他拒绝了谢永安的“聊聊”邀请,态度明确,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在后续的论坛活动中,他依旧专注,高效地推进着与潜在合作方的接触,仿佛谢永安那番话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但乔妍能感觉到,某种东西不一样了。沈皓明周身那种本就存在的疏离感,似乎变得更加坚硬和深沉。他与人交谈时依旧逻辑清晰,言辞精准,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偶尔会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冷冽,像是在默默计算着某种看不见的风险。
论坛的最后一场活动,是一场关于“纪录片与资本共舞”的圆桌讨论。沈皓明是受邀嘉宾之一。台上,几位来自不同国家的制片人、投资方代表侃侃而谈,讨论着如何平衡创作自主与市场回报,如何利用资本扩大纪录片的影响力。气氛热烈,观点交锋。
沈皓明大部分时间沉默着,只在被主持人点名时,才会言简意赅地发表看法。他的观点依旧犀利,直指核心:“资本对于纪录片,可以是燃料,也可以是洪水。关键在于,掌舵的人,要清楚航行的目的地是哪里。如果目的地只是财务报表上的数字,那么纪录片最珍贵的‘真实’内核,很容易就在航行中被稀释、被篡改,最终抵达的,只是一个披着纪录片外衣的、精致的仿制品。”
他的话音落下,会场有片刻的安静。这番话,在这个探讨“共舞”的场合,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孤高。
讨论结束后,人群渐渐散去。乔妍站在会场边缘,看着沈皓明被一两位似乎对他观点感兴趣的欧洲制片人围着交换名片。他应对得体,但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沉郁,让乔妍无法忽视。
她没有上前打扰,而是独自一人走出了酒店。巴黎傍晚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温柔的蓝灰色,塞纳河左岸的街道上,路灯次第亮起,给古老的建筑蒙上一层朦胧的光晕。她沿着河岸慢慢走着,空气中飘来咖啡馆里研磨咖啡豆的香气和面包店刚出炉的法棍的麦香。
这份闲适与安宁,与她此刻内心的波澜形成了鲜明对比。她想起沈皓明在圆桌会议上的话,想起他面对谢永安时的冷静与疏离,想起这数月来他对自己那些“离经叛道”的创作理念近乎固执的支持与守护。他像一个矛盾的集合体——最精于计算,却似乎又在守护着某些无法用数字衡量的东西;最习惯冰冷,却又能在关键时刻,递过来一件带着体温的外套,或是一杯温水。
她走到一座横跨塞纳河的桥中央,扶着冰冷的石栏,望着桥下墨色流淌的河水,倒映着两岸的灯火与天空残余的光亮。河水沉默,却深不见底,如同她此刻窥见的那部分沈皓明的内心。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身旁,同样扶住了栏杆。沈皓明没有看她,目光也投向远处河面上摇曳的灯影。
“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他的声音在晚风中显得有些低沉。
“里面有点闷,出来透透气。”乔妍轻声回答。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默。不是尴尬,而是一种仿佛无需言语,也能感知到对方存在和情绪的静谧。桥上的行人来来往往,说着不同的语言,带着不同的故事,从他们身边走过。
“谢永安……”乔妍最终还是没忍住,开了口,却又不知该如何继续。
“他不会善罢甘休。”沈皓明接过了她的话,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他看中的东西,很少失手。”
“那……”
“不用担心。”沈皓明打断了她,终于侧过头,看向她。桥上路灯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轮廓,眼神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邃,“我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知道会面对什么。《双生火焰》该怎么走,由我们决定,不由资本,更不由……某些旧日的幽灵。”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在宣示,也像是在对自己重申。乔妍看着他眼中那簇在夜色里依然清晰的光芒,心中的不安奇异地被抚平了。她忽然明白,他的沉默,他的疏离,并非退缩或畏惧,而是一种在巨大压力下,向内凝聚力量的方式。
“我信你。”她听到自己清晰地说。
沈皓明似乎怔了一下,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有探究,有审度,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被信任的触动。他没有回应这句话,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了塞纳河的远方。
左岸的灯火在夜色中连成一片温暖的光带,咖啡馆里飘出慵懒的爵士乐片段。在这片充满了浪漫与艺术气息的土地上,他们并肩站着,沉默着,一个来自东方的纪录片导演,一个游走于商业与创作之间的复杂男人,共同面对着来自远方的资本暗流与内心坚守的微光。
这沉默,不再令人不安,反而成了一种无言的同盟。河水在他们脚下静静流淌,带走了时间,也带走了白日的喧嚣,只留下这份在异国他乡、在巨大压力下悄然滋生的、坚实而沉默的依靠。
良久,沈皓明直起身,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走吧,明天一早的航班。回去还有硬仗要打。”
乔妍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塞纳河的夜景,转身跟上了他的脚步。
左岸的沉默,是他们之间最新达成的一种“语法”,无需解释,彼此明了。前路未知,但至少这一刻,他们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