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扑扑的面包车在凌晨的街道上穿行,最终停在一栋不起眼的酒店式公寓地下车库。林晚星被沉默的司机引至一部独立运行的电梯,直达顶层。门开后,是一个宽敞却冰冷的套房,落地窗外是沉睡的城市,灯火稀疏。
浴室水汽氤氲,洗去矿场的尘土和冷汗,却洗不掉心头的沉重与疑问。她换上准备好的干净衣物,湿发还在滴水,便听见外间传来极轻微的电子门锁开启声。
心脏骤停一瞬,她握紧浴室的门把手,屏息倾听。
脚步声沉稳,停在客厅中央。
“晚星。”熟悉的嗓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却清晰无误地穿透寂静。
是江辰风。
她猛地拉开门。
他就站在客厅暖黄的灯光下,穿着简单的黑色衬衫和长裤,身影有些清瘦,但站得笔直。脸上带着长途奔波后的倦色,下颌有新冒出的青色胡茬,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深邃沉静,此刻正定定地望着她,里面翻涌着她能读懂的后怕、庆幸,以及更复杂的、她暂时无法完全理解的情绪。
没有犹豫,林晚星几步冲过去,却在距离他一步之遥时硬生生停住。想确认他是真实的,想触碰他是否安好,但连日来的惊惧、猜疑、孤身赴险的决绝,还有此刻骤然松弛带来的虚脱感,让她喉咙哽住,只是睁大眼睛看着他,手指无意识地蜷缩。
江辰风向前一步,伸出手,似乎想碰触她的肩膀,却在半空中顿住,最后只是轻轻落在她的发顶,带着克制至极的力道,揉了揉她半湿的头发。
“没事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你做得很好。比我想象的更好。”
这简短的肯定,像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强撑的堤防。酸涩直冲鼻尖,林晚星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湿意逼回去。现在不是软弱的时候。
“矿场那个人……”她哑声问。
“是我的人,可靠。”江辰风收回手,示意她到沙发坐下,自己也坐在对面,中间隔着冰冷的玻璃茶几,距离安全而克制。“陆振英以为他掌控了局面,用假‘我’做饵,想逼你交出钥匙,或者至少确认钥匙在你手中,以及你对旧事知道多少。我们将计就计,正好测试他的反应,也让你安全脱离他的直接监视范围。”
“真正的‘交换’是什么?你用什么和他周旋?”林晚星追问。
江辰风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薄薄的平板电脑,解锁后推到她面前。屏幕上是几张模糊的照片和几行摘要。
“不是‘交换’,是‘交易’的另一部分。”他解释道,“我和调查组更深层的合作。我提供了一些关于陆振英海外资产转移路径和早年部分违规操作的间接证据,帮助他们打开缺口。作为回报,他们默许并协助了我今晚的‘金蝉脱壳’,并暂时提供了一个更高级别的安全屋。陆振英现在的主要精力,应该被调查组新抛出的线索和内部审计牵扯住了,短时间内无暇全力追索你。”
林晚星快速浏览着屏幕上的信息,都是高度概括的技术性内容,涉及离岸公司、跨境资金流动,以及一些二十多年前的项目批文异常。她抬起头:“这些……和钥匙有关吗?和‘Vh-7703’有关?”
“有间接关联。”江辰风身体微微前倾,手指在平板上划动,调出另一份简图,“我顺着‘Vh-7703’项目那条线追查,发现它不仅仅是一个仓储项目。它更像一个‘清洁屋’,用于处理一些不能见光的资产或文件凭证的临时存放和转移。1999年沪华纺织的股权交易,很可能只是其中一环。真正核心的东西,可能在更早或同时期,通过这个渠道被隐匿或洗白。钥匙,或许是开启某个特定储物单元,或者验证某份特殊文件真实性的信物。”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起来:“程立华今天找你,说了什么?”
林晚星将咖啡厅的对话,尤其是关于1998年老会计师笔记和三叶草符号的部分,尽可能准确地复述了一遍,略过了自己当时的情感和猜测,只陈述事实。
江辰风听完,眉头锁紧。“老会计师的‘意外’……时间点对得上。如果程立华没有撒谎,那意味着三叶草符号的使用和关联事件,至少可以追溯到1998年,甚至更早,而且已经牵扯到人命。”他沉吟片刻,“程立华向你展示笔记,既是示威,表明她知道得比你多,也可能是一种……另类的合作邀请,或者警告。她提到的‘特定圈子’、‘私人印记’,暗示这个符号背后有一个小范围的、具有约束力的约定群体。陆振英很可能是其中一员,甚至可能是核心。”
“她想让我远离,还是想拉我进去?”林晚星问出关键。
“都有可能。取决于她的真实立场和目的。”江辰风语气凝重,“她的学术背景和地位是很好的掩护,也能接触到一些常人无法触及的档案和人事。她如果真是知情者,二十多年保持沉默,现在突然主动接触你,必然有所图。要么是陆家内斗激化,某些秘密有暴露风险,她需要提前布局;要么,是她认为时机到了,想利用你手中的钥匙或你的身份,达成某种目的。”
他关闭平板,身体靠回沙发,揉了揉眉心,显露出深深的疲惫。“现在的局面比预想的更复杂。陆振英是一条明面上的恶狼,程立华是潜伏在迷雾中的未知数,而钥匙背后的秘密,可能牵扯出比陆家兴衰更惊人的往事。调查组的行动在推进,但触及核心需要时间和更多铁证。我们必须在各方势力做出进一步反应之前,掌握更多主动权。”
“我该做什么?”林晚星直截了当地问。她知道,江辰风告诉她这些,绝不仅仅是为了让她了解情况。
江辰风看向她,眼神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和决断:“第一,在这里绝对静默,适应新身份。这间套房登记在完全无关的人名下,短期安全。第二,”他拿出那部预装了加密软件的新手机,“利用这个,继续学习,但重点转向我接下来会发给你的资料——关于九十年代末经济转型期的政策法规、特定行业的灰色操作模式,以及一些典型案例的心理和行为分析。你需要更快地理解那个时代的‘游戏规则’。第三,也是最重要的——”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仔细回忆,关于那把钥匙,关于你的养父母,任何可能的、不同寻常的细节。哪怕是一句随口的话,一个奇怪的习惯,一件看似无关的旧物。钥匙不会凭空出现,养母将它给你,必然有原因,哪怕她自己可能都不完全清楚其意义。这是我们现在唯一的、对方也在全力争夺的实物线索。”
林晚星重重点头,将他的话刻在心里。
“你呢?”她忍不住问,“你还要回去?回到陆振英的视线里?”
江辰风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冷冽的弧度:“戏还没演完。‘江辰风’暂时‘失踪’,被不明势力绑架后逃脱,正在某处休养,惶惶不可终日——这个角色,我需要演下去。这能麻痹一些人,也能为我争取暗中活动的时间。我们暂时不能公开联系,除非极端情况。一切通过加密渠道,单线,定时。”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天际线隐约泛起的灰白。“快天亮了。我该走了。”
林晚星也站起来,看着他挺拔却孤峭的背影。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小心。”
江辰风转过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有千钧重量,却又克制地收敛于平静。“你也是。”他走向门口,手握上门把时,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却清晰:
“记住,晚星,你现在走的每一步,都可能踩中历史的暗雷。但别怕,雷在哪,路就在哪。我们……别无选择。”
门轻轻合上,将他与未尽的余音一同关在门外。
套房内恢复寂静,只剩林晚星一人,和对着一城将醒未醒的黎明。
她走回沙发,拿起那部新手机。屏幕映出她沉静却异常明亮的眼眸。
别无选择吗?
不。从转动钥匙打开铁门的那一刻起,从江辰风为她掀翻棋盘的那一刻起,从她决定不再仅仅是被拯救者的那一刻起,路,就已经由他们自己选择了。
纵使前方布满历史的暗雷与现实的荆棘。
她解锁手机,第一条加密信息恰好在此刻抵达。没有文字,只有一个复杂的、多层加密的数据包,标题是:“时代之暗——1995-2005”。
新的学习,新的战场,开始了。
而窗外,第一缕晨光,终于刺破了沉沉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