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风带着栀子花的香气，从敞开的窗户溜进教室，却吹不散空气里弥漫的粉笔灰和燥热。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大部分学生都恹恹欲睡，只有林晚星坐得笔直，指尖夹着一支笔，在一本摊开的厚重习题册上快速演算，眼神专注，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江辰风单肩挎着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斜倚在教室后门的门框上，没有立刻进去。他的目光越过一排排趴倒的后脑勺，精准地落在那个清瘦挺拔的背影上。
他刚从校外回来，身上还带着外面阳光的热气。他利用下午请假的时间，去把上周倒卖旧教辅赚的钱结算了。数目不大，但对于他们这两个高中生来说，是一笔足以让紧绷生活稍微喘息的资本。他盘算着，这笔钱，一部分可以用来给晚星买那套她站在书店橱窗前看了很久的英文原版商务案例书，剩下的，可以作为他们下一步“计划”的启动资金。
想到这里，他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意在他惯常冷峻的脸上化开，如同冰河初融。
“风哥，站这儿当门神呢？”周磊粗声粗气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一只大手拍上他的肩膀。
江辰风瞬间收敛了表情，恢复成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侧身让周磊挤进去。“看你睡得口水都快流到桌子上了。”
周磊嘿嘿一笑，也不反驳，揉着眼睛走向自己的座位。
江辰风这才慢悠悠地走进教室，他的座位在林晚星的斜后方。他坐下，目光却依旧停留在她身上。她今天扎着最简单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颈。窗外的光勾勒着她的侧影，连细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但很快，江辰风微微蹙起了眉。
不对劲。
虽然她看起来和平时一样沉静，但他敏锐地捕捉到，她握着笔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写字的速度也比平时快了一丝，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焦躁。而且，在她左手边的桌肚里，似乎塞着一团与书本格格不入的、色彩鲜艳的东西。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直到下课铃响。
学生们如同解除了封印，瞬间喧闹起来，收拾书包的声音、嬉笑打闹的声音充斥了整个空间。林晚星却像是没听见铃声，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有笔尖停了下来。
江辰风拎着书包走过去，屈起手指，在她桌面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
“走了。”
林晚星像是被惊醒，猛地回过神，抬眼看他时，眼睛里还带着一丝未来得及掩去的茫然和……忧虑？
“发什么呆？数学老头留的卷子，我可指望你了。”江辰风语气随意，仿佛只是最寻常的催促，目光却飞快地扫过她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情绪。
林晚星勉强笑了笑，开始低头收拾东西，动作有些慌乱。在她把桌肚里那叠卷子往外拿的时候，那团色彩鲜艳的东西被带了出来，“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是一个制作精美、甚至有些奢华的信封。淡粉色的底，上面印着繁复的烫金花纹，封口处还贴着一枚火漆印章，图案是一个繁体的“陆”字。
那信封与这间陈旧教室、与她身上朴素的校服形成了极其刺眼的对比。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林晚星的动作僵住，脸色微微一变，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刻弯腰想去捡。
但有一只更快的手。
江辰风已经先她一步将信封捡了起来。信封触手细腻，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高级香水味，与他平时接触的任何东西都不同。那个“陆”字印章，像一团火，灼烧着他的指尖和视线。
他没见过这种东西，但直觉告诉他，这与他之前看到的豪车，与那些隐藏在平静生活下的暗流，脱不了干系。
“这是什么？”他捏着信封，没有立刻还给她，声音低沉了下来，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和锐利的眼睛，此刻紧紧锁住她。
林晚星伸出手，语速很快：“没什么，快给我。”
她试图去拿，江辰风却将手往后撤了半分，目光依旧沉静地看着她，带着不容回避的审视：“陆家？”
这两个字像是一根针，轻轻刺破了林晚星强装的镇定。她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沉默了几秒，才低声承认：“……嗯。”
“他们给你这个干什么？”江辰风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但周遭的气压却莫名低了几分。
旁边有几个同学好奇地看过来，被周磊瞪着眼珠子唬走了。
林晚星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掩住了她所有的情绪。“邀请函。”她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陆家……老太太下周过寿，他们希望……希望我能出席。”
“希望？”江辰风精准地抓住了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是命令吧。”
不是疑问，是陈述。
林晚星没有反驳，默认了。她放在桌上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那个华丽的信封，像一道突如其来的枷锁，打破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假象。
江辰风看着她这副样子，心头那股无名的火气与一种尖锐的心疼交织在一起，堵得他胸口发闷。他知道她在那所谓的“亲生家庭”里处境尴尬，知道她每次接到那边的消息都不会愉快，但亲眼看到这些东西像触手一样伸进她的校园生活，还是让他感到一种强烈的冒犯和失控感。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将信封递还到她面前。
“不想去就别去。”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没人能强迫你。”
林晚星接过信封，紧紧攥在手里，那坚硬的棱角硌得她掌心生疼。她抬起头，看向江辰风，眼神复杂，有感激，有无奈，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我知道。可是……”她顿了顿，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
可是养父母小心翼翼又带着期盼的眼神，可是陆家那边看似客气实则不容拒绝的姿态，都让她无法轻易说出一个“不”字。她像被夹在两股巨大的力量中间，进退维谷。
江辰风看懂了她未尽的言语。他不再多问，只是伸手，动作略显粗鲁地帮她拿起桌上那几本厚重的习题册，塞进她的书包，然后拉上拉链。
“没有可是。”他拎起她的书包，背在自己肩上，动作自然得像做了千百遍，“天塌下来，也得先吃饭。走了，周磊还在外面等。”
他率先转身，朝着教室门口走去，背影挺拔，带着一种能斩断一切纷扰的决绝。
林晚星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肩上那个属于她的、略显陈旧的书包，心里那股沉甸甸的压迫感，奇迹般地消散了一些。她将那个烫手的信封胡乱塞进自己的口袋，快步跟了上去。
三人并肩走在被夕阳染成金色的街道上，周磊插科打诨，说着篮球队的趣事，试图活跃气氛。江辰风偶尔应和两句，目光却不时扫过身旁沉默的林晚星。
走到岔路口，周磊家在不同方向，挥手告别。
只剩下他们两人时，江辰风才再次开口，话题却已跳脱了刚才的沉闷：“‘旧书置换计划’的账目我核对完了，比预想的多两成。钱在我这儿。”
林晚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他们正在运作的那个小项目——利用信息差，低成本回收高年级的旧教辅和笔记，整理后提供给有需要的低年级学生，只收取极少的费用，美其名曰“知识循环”，实则两人都心知肚明，这是在有限的条件下进行的最初级的商业实践。
“嗯。”她点点头，心思还没完全从陆家的邀请函上抽离。
“我有个想法。”江辰风停下脚步，看向她，夕阳在他眼中投下璀璨的光斑，却掩不住其下的锐利与野心，“这笔钱，加上我之前攒的一些，足够我们去城西的旧书市场盘下一批‘货’了。”
林晚星终于被他的话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城西旧书市场？那里不是主要卖……”她迟疑了一下，“一些不太合规的‘印刷品’吗？”她说得委婉，但两人都明白，那里流通着大量盗版书和内容敏感的地摊文学。
江辰风嘴角那抹冷峭的弧度又扬了起来，这次带着点狡黠和挑衅：“风险越高，利润越大。正规渠道的旧书利润太薄了。而且，我们不做那些乱七八糟的，我只盯上了一批货。”
“什么货？”
“一套五年前绝版的《高中数学竞赛精讲与思维拓展》，原价一套八十，现在市面上基本找不到，但好几个重点班的数学老师都在私下推荐。”江辰风眼神锐利，“那批书，因为印刷有点小瑕疵，被出版社当作废纸处理了，不知道怎么流到了旧书市场一个老板手里，他当废纸堆在仓库角落，按斤卖。”
林晚星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关键。绝版、名师推荐、市场需求明确、成本极低……这中间的利润空间，远超他们之前小打小闹的任何一次尝试。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那是属于商业天才嗅到机会时本能的光芒，暂时驱散了之前的阴霾。
“但是，”她迅速冷静下来，提出关键问题，“有瑕疵的书，卖出去会不会有问题？而且，那个市场的老板……好打交道吗？”她听说过，城西旧书市场鱼龙混杂，不是他们这种学生能轻易搞定的。
“瑕疵只是封面颜色印偏了一点，不影响使用。我们可以提前说明，价格上再优惠一点，需求只会更旺。”江辰风显然已经考虑周全，“至于那个老板……”
他顿了顿，眼神里掠过一丝狼性的光芒。
“我查过了，他姓赵，嗜酒，好赌，最近手气似乎不太顺。跟他打交道，不能按常理出牌。”
他看着林晚星，语气笃定，带着一种与她共同面对挑战的邀请，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明天放学，你跟我一起去。这笔生意，我们必须拿下。”
他的话语在傍晚的微风中落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林晚星看着他被夕阳勾勒得格外清晰坚定的侧脸，心中的不安奇异地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取代——那是对未知挑战的忐忑，是对他全然的信任，以及，一种即将与他并肩作战、冲破眼前困局的微光。
她轻轻吸了口气，点了点头。
然而，他们都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讨论着如何用第一桶金撬动未来时，在县城另一端那家看似混乱的旧书市场里，姓赵的老板正对着电话点头哈腰，脸上带着谄媚又惶恐的笑容。
“是，是，陆少放心……您交代的事，我哪敢不尽心……那两个学生娃子，明天肯定按您说的，给他们点‘教训’……”
电话那头，隐约传来一个年轻而冷漠的男声。
窗外的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最后一丝光亮被吞没，夜色悄然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