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盖着鲜红印章的《协助调查通知书》,在陆振宏手中轻若无物,却又重若千钧。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水晶吊灯的光芒似乎都聚焦在那份薄薄的纸张上,映照出陆振宏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的青白色。
他的脸色已经从最初的铁青,转为一种更深沉、更可怕的平静。但这种平静之下,是即将喷发的火山,是深海之下汹涌的暗流。他没有去看面前表情严肃的官员,也没有去看大厅里那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他的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冰的刀子,越过攒动的人头,死死地钉在远处角落里的陆振英身上。
陆振英却仿佛浑然未觉。他甚至微微侧过头,对身旁那位面露困惑的外国友人低声解释了一句什么,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温和儒雅、无可挑剔的微笑。只是,当他重新转回目光,与陆振宏遥遥对视时,那笑容里,似乎多了一丝极难察觉的、冰冷的了然。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但空气中却仿佛有无形的电火花在噼啪炸响。
宴会厅内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大约五秒,却被一个尖锐、失控的女声打破。
“不!这不可能!这是诬陷!是有人故意陷害我们陆家!”
沈玉茹失态地尖叫起来,她猛地挣脱开试图搀扶她的助理,脸色惨白如纸,精心打理的发髻因为剧烈的动作散落了几缕,往日里的雍容华贵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护巢母兽般的仓皇与狰狞。她想要冲上前去,却被旁边的赵助理死死拉住。
“夫人!夫人!冷静!”赵助理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充满了急迫。
“诬陷?”那位环保厅的中年官员皱了皱眉,语气依旧公事公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我们收到的举报材料非常详实,附有明确的原始数据对比分析,以及部分疑似项目内部争议记录。程序合法,证据指向清晰,这才启动紧急核查程序。请陆总、陆夫人配合调查,清者自清。”
“陆总,”另一位来自市督导办的官员上前半步,语气稍缓,但同样坚定,“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当务之急是查明真相,消除影响。项目暂停配合调查是必要程序,还请您理解。我们也会尽快给出初步结论。”
“暂停……项目暂停?”沈玉茹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几乎晕厥。她比谁都清楚,“跨江大桥”项目对陆振宏、对主脉意味着什么!那是未来五年集团战略的重中之重,是巩固陆振宏地位的关键筹码!一旦暂停,引发的连锁反应将是灾难性的!
陆振宏终于动了。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那份通知书对折,再对折,然后放进了自己西装的内侧口袋。他的动作很稳,稳得让人心悸。他脸上的肌肉似乎松弛了下来,甚至重新挂上了一丝极淡的、看不出情绪的微笑。
“当然。”陆振宏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地传遍了大厅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强行压下的镇定,“陆氏集团向来守法经营,积极配合相关部门工作。既然有疑问,查清楚也好,还陆氏一个清白。陈组长,王主任,辛苦几位跑一趟,宴会简陋,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他甚至还微微颔首,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站在他近处的人,都能看到他太阳穴旁微微跳动的青筋,和他眼底深处那抹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冰冷风暴。
为首的陈组长点了点头:“那就不打扰了。请项目负责人和相关资料保管人员明天上午九点,到市环保厅报到。相关电子资料,我们的技术同事会连夜进行远程封存和初步筛查。”
说完,他不再多言,带着一行人,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转身离开了宴会厅。他们的背影,如同几把锐利的剪刀,剪破了这场盛大宴会虚假的和谐外衣。
“咔嚓!”“咔嚓!”……大厅边缘,不知何时混进来的几个记者模样的人,终于忍不住按下了快门。虽然立刻被反应过来的陆家安保人员拦住并请离,但刺目的闪光灯,已经像耳光一样,抽在了每个陆家人的脸上。
完了。沈玉茹瘫软在赵助理怀里,眼神空洞。不只是项目完了,今晚,陆家的脸面,也彻底完了!众目睽睽之下,被官方调查组上门带走负责人,还被记者拍到……明天,不,今晚,南州乃至全省的头条,都会是陆氏集团!
精心策划的、用以展示家族荣光与巩固地位的认亲盛宴,瞬间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场公开的灾难!
原本压抑的议论声,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遏制地爆发开来。
“我的天……环评造假?这要是真的……” “怪不得前阵子有些风声,原来是真的出事了!” “陆振宏这次麻烦大了,众目睽睽被带走调查,颜面扫地啊……” “你们看到陆振英的表情了吗?他好像一点都不意外……” “这背后……水可深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认回女儿的大宴上来,啧啧……”
宾客们交头接耳,眼神闪烁,有人惋惜,有人惊愕,更多的人则是赤裸裸的幸灾乐祸和算计。原本围绕在陆振宏身边的那些谄媚者和盟友,此刻都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些许距离,生怕被牵连。人情冷暖,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陆振宏站在漩涡中心,承受着所有的目光和议论。他脸上的那丝笑容终于维持不住了,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铁青。他没有再看任何人,只是对身边一位心腹高管低声、快速而狠厉地吩咐了几句,然后,竟转身,径直朝着宴会厅侧面的小门走去,甚至没有再看沈玉茹和林晚星一眼。
他必须立刻离开这个让他沦为笑柄的地方,去掌控局面,去灭火,去反击!
沈玉茹看着丈夫决绝离开的背影,最后的支撑仿佛也崩塌了。她猛地转头,目光如同淬毒的针,狠狠地刺向一直安静站在她身边的林晚星!
都是因为这个扫把星!自从她出现,就没发生过好事!一定是她!或者是因为她带来的晦气!
然而,当她看到林晚星的表情时,却不由得一愣。
少女依旧穿着那身华丽的象牙白礼服,站在一片狼藉和骚乱的中心,却异常地平静。她没有像其他年轻女孩那样惊慌失措,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幸灾乐祸。她只是微微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仿佛眼前这场惊涛骇浪,都与她无关。
但沈玉茹却从她紧抿的唇角,从她虽然低垂却依旧清亮的眼神深处,捕捉到了一丝……冰冷?甚至是……一丝早有预料的镇定?
这个发现让沈玉茹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寒意,比看到调查组到来时更甚!
“是你……是不是你搞的鬼?”沈玉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扭曲,她猛地甩开赵助理,一步上前,死死抓住林晚星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说!是不是你在外面认识了什么不三不四的人,联合起来害陆家?!”
林晚星吃痛,眉头微蹙,却没有挣扎。她抬起眼,迎上沈玉茹几乎要喷火的眼睛,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了附近几个尚在关注这边的宾客耳中:
“母亲,”她用了这个沈玉茹渴望听到、此刻却觉得无比刺耳的称呼,“我今晚一直跟着您,从未离开。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家里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情。”
她的回答滴水不漏,表情无辜而茫然,将一个刚刚回归、对家族事务一无所知的少女形象扮演得惟妙惟肖。
沈玉茹被她这副样子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想要发作,却看到周围已有不少人投来异样的目光。她猛地松开手,胸口剧烈起伏,看着林晚星手腕上被自己掐出的红痕,又看了看她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控的恐慌攫住了她。
这个女儿……绝不是她想象中那个可以轻易掌控的乡下丫头!
“带小姐回房间!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她出来!也不准任何人接触她!”沈玉茹对赵助理和安迪厉声喝道,声音尖利得破了音。
立刻有两名身形健壮的女佣上前,几乎是半强迫地“搀扶”住林晚星,要将她带离现场。
林晚星没有反抗,顺从地跟着她们转身。在离开宴会厅的前一刻,她微微侧头,目光再次扫过那个角落。
陆振英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那个位置空无一人。
但她知道,这场大戏,远未结束。陆振宏的狼狈退场,只是序幕。真正的好戏,恐怕才刚刚开始。
而她,这个被强行拖入漩涡中心的“陆家小姐”,接下来要面对的,将是沈玉茹和陆振宏在震怒与恐慌之下,更加疯狂和不可预测的对待,以及……陆家内部其他势力,或许会开始投来的、别有意味的“关注”。
她被女佣带着,走上通往二楼的楼梯。身后,宴会厅的喧嚣、议论、以及沈玉茹强打精神试图安抚宾客却难掩苍白的解释声,渐渐模糊。
回到那个冰冷华丽的房间,房门在身后被紧紧关上、锁死。
世界重新恢复了寂静。
林晚星走到窗边,拉开一丝窗帘缝隙。楼下花园里,隐约能看到提前离场的宾客们匆匆走向停车场的车灯,如同溃散的流萤。原本辉煌的老宅,在夜色中显出一种颓败的阴影。
她抬起手,看着手腕上被沈玉茹掐出的、已经开始泛青的指痕,又摸了摸袖口下那根温热的红绳。
然后,她缓缓地、坚定地,扯下了颈间那串沈玉茹硬给她戴上的、价值不菲的珍珠项链,随手扔在了铺着丝绒的梳妆台上。
冰冷的珍珠撞击桌面,发出几声沉闷的轻响。
第一回合,看似他们输了,她被更严密地囚禁。
但真正的输赢,谁又说得准呢?
至少,那根刺向陆家心脏的毒刺,已经精准地扎了进去。而递出这根刺的人……辰风,你现在,是否也正看着南州这片混乱的夜空?
她并不知道,在距离陆家老宅数公里外的一栋高级公寓顶层,陆振英正端着一杯红酒,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城市的灯火。他的手机屏幕上,正显示着刚刚爆出的、关于“跨江大桥”环评丑闻的热门话题,以及几条来自“顾先生”的、言简意赅的加密信息。
他轻轻晃动着酒杯,殷红的酒液在杯壁上挂出优美的弧线。
“大哥,”他对着窗外无形的虚空,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胜利者的弧度,“这份‘回归大礼’,你可还……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