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赛日。
天还没亮透，一种灰蒙蒙的光线从窗帘缝隙里漏进来，落在陆北辰脸上。
他其实没怎么睡着，眼皮很重，但脑子却异常清醒，或者说，是被身体各处的酸痛和脑子里乱糟糟的思绪硬生生搅醒的。
他慢慢坐起来，动作不敢太大，每动一下，都能感觉到肌肉纤维在发出无声的抗议。
左边小腿那里，被“毒牙”短刀留下的伤，即便经过了紧急处理，此刻也在一跳一跳地、顽固地散发着存在感，像是有根看不见的针，随着心跳的节奏，一下下往里扎。
脑袋更是又沉又木，像是被塞进了一团吸饱了水的棉花，思考都变得迟滞费力。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墙壁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衣衫渗进来，让他打了个寒颤，却也驱散了一丝混沌。他偏过头，看着窗外。
龙城的天空正在慢慢褪去夜晚的深色，染上一种模糊的、介于灰和白之间的色调，看不到太阳，也看不到云，只是那么沉闷地亮起来。
今天，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躲不开，也绕不过。
他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个经过加密处理的通讯器，手指在上面轻轻一划，屏幕亮起冷白色的光。两条信息，几乎并排显示着，像两道催命符。
上面一条，是学院官方发来的最终通知，格式标准，措辞严谨。
九院联合大比决赛，星耀城学院 vs 龙城学院。
比赛时间：今日下午14:00整。
地点：‘龙首’竞技场主擂台。
请各代表队准时到场，逾期视为弃权。
下面一条，来自那个只有代号没有名字的联系人灰鸮，信息和他的人一样，简短，冰冷，不带任何多余的感情色彩。
死神杯决赛，‘夜枭’ vs ‘狂骨’。
时间：今日下午14:15。
地点：铁笼死斗场。
规则照旧，迟到，或不到，都算你输。
下午两点，和下午两点十五。
只有十五分钟的间隔。
陆北辰的目光在那两个时间点上停留了很久，久到屏幕自动暗了下去，他又用手指把它点亮，再暗下去，再点亮。
他扯了扯嘴角，想做出一个类似嘲讽或者无奈的笑容，但脸上的肌肉像是冻住了一样，僵硬得不听使唤。
喉咙里干得发紧，连吞咽口水都觉得困难。他终于还是被逼到了这个死角，连一丝一毫转圜的余地，一口喘息的时间，都没有留给他。
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进去，带着龙城清晨特有的、微凉而干燥的空气，却仿佛吸进了一把粗糙的沙子，磨得胸腔内部都隐隐作痛。
他用手撑着墙壁，借着力，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左腿在承重的瞬间，那股尖锐的刺痛猛地加剧，让他额头和鼻尖瞬间就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冰冷的汗珠。
他挪到桌子边，动作有点像跛脚的老人，伸手去拿那个半旧的水杯。手有些不听使唤地微微发抖，杯子里小半杯隔夜的凉水晃荡出来，洒在他的手背上，又顺着手指滴落，打湿了一小片袖口。
他也顾不上那么多，端起杯子，将里面剩下的凉水一口气灌进喉咙。
冰凉的液体划过干涩的食道，暂时压下了那股火烧火燎的燥意，却也让他混沌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点。
他放下杯子，杯底和木质桌面碰撞，发出“叩”的一声轻响。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房间角落里，那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甚至有些陈旧的金属箱子。
那里面，装着他这段时间以来，利用所有空隙时间，一点点绘制、计算、打磨出来的“龙骸”机甲的核心密钥，以及几个最重要的、涉及到能量回路核心接口的模块图纸和实体构件。
那些线条和零件，倾注了他无数个不眠之夜的心血，承载着他对自己未来道路的期望，甚至可能还连接着父亲留下的、那个半圆环吊坠背后的秘密。
“龙骸”，本应是他在今天，在万众瞩目、灯光璀璨的“龙首”竞技场，驾驶着它，与龙城那些天之骄子们，进行一场堂堂正正、酣畅淋漓的巅峰对决。
向所有人证明，他陆北辰，凭借自己的双手和头脑，能够走到哪一步。
也向冥冥中可能注视着的父亲，证明他没有辜负那份传承。
可现在……
他的视线再次落回到通讯器屏幕上，那条关于死神杯决赛的信息，像淬了毒的匕首，闪着寒光。
“狂骨”，这个代号他在地下世界的传闻中听到过不止一次，是死神杯里真正的活着的传奇，一个据说从站上那个铁笼开始，就从未让对手活着离开过的怪物。
而击败他所能获得的奖励【虚空晶石】，根据他查到的所有零碎资料显示，是一种极其稀有、性质特殊的空间属性材料，很可能是他彻底修复“龙骸”，甚至完成最终升级，乃至理解父亲吊坠背后所指向的“龙城”和“陆”字所蕴含意义的、不可或缺的关键之物。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因为用力，指关节都有些发白，修剪得短短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传来的清晰刺痛感，反而让他混乱如同缠结线团的思绪，被强行拉扯开了一丝缝隙，变得清晰了一点。
没得选。
他必须在今天，出现在这两个地方。学院决赛，他必须去，为了星耀城的荣誉，也为了他自己在明面上必须走下去的路。死神杯决赛，他更必须去，为了那块【虚空晶石】，也为了……活下去。
他开始动作。先是默默地脱下了睡觉时穿的宽松衣物，换上了星耀城代表队统一的、蓝白相间的正式参赛队服。
布料挺括，颜色鲜明，左胸口绣着星耀学院的徽记，代表着集体的荣誉和责任。
他走到房间角落里那块不算清晰的穿衣镜前，仔细地将有些褶皱的衣领抚平，又将额前因为睡眠而显得有些凌乱的黑色碎发，用手指仔细地梳理到一边，努力让自己那张因为失血和疲惫而过分苍白的脸，看起来稍微有那么一丝血色和精神。
然后，他转过身，走到那个金属箱子前，蹲下身——这个动作牵扯到左腿的伤，让他额角又冒出一层冷汗。
他打开箱子，里面是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图纸和零件。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龙骸”的启动密钥——一个巴掌大小、结构复杂的金属块，以及那几个他自己设计制作的、用于连接特殊能量回路的接口模块。
这些东西，目前只有他一个人能完全理解和操作。他将它们用柔软的防震布包好，牢牢地贴身藏在内衣的口袋里，紧挨着那个从不离身的半圆环吊坠。
接着，他再次换下了刚刚穿好的、象征着光明与荣誉的星耀城队服，折叠好，放在床头。取而代之的，是那套黑色的、材质特殊、具有一定防护和隐匿效果的紧身作战服。
他将那个冰冷、没有任何表情的“夜枭”面具，塞进了作战服内侧一个特制的、方便快速取用的口袋里。
最后，他将所有可能用到的工具——从精密螺丝刀到高频焊接笔，各种应急的备用零件，以及几块高效的能量电池，分门别类，紧凑而有序地装进一个看起来半新不旧、毫不起眼的黑色双肩背包里。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原地，微微弯着腰，喘了几口粗气。仅仅是这一系列算不上激烈的准备动作，就已经消耗了他不少刚刚恢复起来的可怜体力，后背的衣衫已经被汗水微微濡湿。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临时居住了一段时间、此刻却显得异常空旷和冰冷的房间。
直起身，将那个有些分量的黑色背包甩到肩上，调整好背带，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走廊里已经热闹起来，其他队员也陆续从房间里出来，脸上带着或紧张或兴奋的表情，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讨论着即将到来的决赛战术。
看到他出来，有人热情地跟他打招呼。
“陆北辰，准备好了吗？今天可是终极一战，一定要干翻龙城那帮眼高于顶的家伙！”
陆北辰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他点了点头，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很淡、几乎看不出弧度的笑容，“ 嗯，准备好了。”
他混在人群中，走向集合点。
左腿的伤势让他走路的姿势依旧带着一丝极其细微、却无法完全掩饰的不自然，好在周围气氛热烈，并没有太多人注意到这一点。
带队老师正在集合点进行最后的赛前动员，声音洪亮，试图鼓舞起大家的士气。
看到陆北辰走过来，老师停下话头，走到他身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关切。
“怎么样？陆北辰，身体还能顶住吗？今天这场可是硬仗中的硬仗，龙城那个赵应天，实力深不可测，绝对是宗师苗子级别的对手。”
“我没问题，老师。”
陆北辰抬起眼，目光与老师对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和肯定。
“好！要的就是这股劲头！拿出我们星耀城的气势来，让他们看看，我们不是来陪跑的！”老师显得对他很有信心，情绪也被调动起来。
队员们陆续登上前往“龙首”竞技场的专用大型通勤车。车内空间宽敞，座椅舒适，但气氛却如同绷紧的弓弦。陆北辰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将背包放在脚边，目光投向窗外。
通勤车平稳地启动，驶离驻地，汇入龙城清晨逐渐繁忙起来的车流。
窗外的街景飞速地向后掠过，阳光终于挣脱了云层的束缚，洒落下来，照在那些高耸入云、风格各异的建筑上，在冰冷的金属和玻璃表面反射出耀眼夺目的光芒。
今天，注定将是这座雄踞东方的第一堡垒城市，陷入沸腾与狂欢的一天。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隔着作战服坚韧的布料，反复触碰着里面那个冰冷坚硬的面具轮廓，以及那几个同样冰冷、却承载着他心血和希望的机甲模块。
两种截然不同的触感，像是他此刻分裂的内心写照。
通勤车沿着专用的通道，平稳而迅速地行驶着，离那座宏伟如同巨龙盘踞、名为“龙首”的竞技场越来越近。
即使隔着隔音效果不错的车窗，他已经能隐约听到外面传来的、如同遥远海潮拍岸般的喧嚣声浪。
那是数以十万计、来自不同城市的观众们，为了即将上演的、代表着学院派机甲最高荣誉的终极之战，所发出的、混合着期待与狂热的呼喊。
而在龙城的地底深处，那片阳光永远无法照射到的、被阴影和罪恶滋养的区域内，另一个更加黑暗、更加血腥、规则也更加赤裸残酷的决赛赛场“铁笼”死斗场，此刻也定然在进行着最后的准备。
那里的观众数量，或许远不及“龙首”竞技场的零头，但他们眼中闪烁的疯狂、贪婪和对于血腥的渴望，却足以让任何心智正常的人感到胆寒。
车子缓缓减速，最终在一阵轻微的刹车声中，稳稳地停住。
“龙首”竞技场那巨大无比、设计成张开巨口的龙首形态的主入口，赫然出现在眼前，散发着古老而威严的气息。
队员们纷纷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队服，脸上带着激动、紧张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依次走下车门。
陆北辰跟在队伍的末尾，最后一个踏出车门。
外面灼热而耀眼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在他身上，让他下意识地微微眯起了眼睛。
竞技场内部传来的声浪，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和庞大，如同实质的海啸般扑面而来，震得脚下的地面都在跟着那节奏微微颤动，甚至连空气都似乎在随之震颤。
他抬起头，目光先是望向那高耸入云、仿佛连接着天穹的竞技场宏伟穹顶，那里，旗帜飘扬，灯光闪烁，代表着秩序、荣耀与梦想。
随即，他的目光又仿佛拥有了穿透力，越过了这厚重的水泥结构和坚实的大地，看到了地底深处，那片等待着“夜枭”与“狂骨”进行最终血腥厮杀的、冰冷而绝望的铁笼监狱。
混在情绪高昂的队友之中，迈开了脚步，一步一步，走进那片代表着荣誉、光明与集体理想的、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里。
左腿的伤处，随着每一步的落下，都传来一阵阵清晰而顽固的刺痛，像是在不停地提醒着他前方道路的艰难与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