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通道里又黑又冷。
陆北辰几乎是被灰鸮半拖半抱着往前挪。
他的左腿已经完全使不上劲,每一次被拖动,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一起抽痛。
脑袋里像是灌满了铅,又沉又木,眼皮重得快要抬不起来,视线里的一切都在晃动,模糊不清。
他能听到自己粗重得像破风箱一样的喘息声,还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
除此之外,耳朵里就只有嗡嗡杂音。
“必须回去!”
他嘴唇动了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灰鸮架着他,在一个岔路口猛地拐进了一条更窄、更隐蔽的通道。
这条通道向上倾斜,墙壁上布满了冷凝水珠,脚下湿滑。
“回去?回哪?‘龙首’?”
灰鸮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干涩依旧,但似乎带上了一点别的东西。
“你现在回去,就是自投罗网。官方和治安局的人肯定已经到了。”
陆北辰艰难地摇了摇头,这个轻微的动作都让他感到一阵眩晕。
“不回去比赛。”
灰鸮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判断他是不是因为伤势过重开始说胡话。
但他架着陆北辰的手臂没有松开,反而更用力地撑住了他下滑的身体,脚步加快,沿着向上的斜坡继续前进。
“你现在的状态,连站着都难,还打什么比赛?”
灰鸮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但话里的意思很清楚。
陆北辰没再说话,只是咬紧了牙关,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配合着灰鸮的拖拽,一点点往上挪。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去,也许是为了那点可笑的、关于学院荣誉的责任感?
也许是不想以“逃兵”的方式结束?
也许只是不甘心?
他说不清,脑子里乱糟糟的,只有一个念头在支撑着他——回去,回到那个擂台上去。
通道的尽头是一扇伪装成废弃管道出口的铁门。
灰鸮熟练地打开暗锁,推开一条缝隙。外面嘈杂的声浪和不同于地底的、带着晚风气息的空气瞬间涌了进来。
这里已经是龙城的地面层,离“龙首”竞技场还有一段距离,但已经能隐约听到那边传来的、与之前不同的、更加混乱的喧闹声。
灰鸮把陆北辰拖出通道,让他靠在一个冰冷的金属垃圾箱后面。
远处,“龙首”竞技场那宏伟的轮廓在夜色和灯光下清晰可见,但周围似乎多了不少闪烁着红蓝色警示灯的悬浮车。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
灰鸮松开手,看着几乎要瘫软下去的陆北辰,快速说道。
“前面全是眼线。”
“你想清楚,现在过去,等着你的是什么。”
陆北辰靠在垃圾箱上,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
他抬起沉重无比的眼皮,望向竞技场的方向,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看到了那些治安局的车辆,看到了入口处聚集的大量人群和镜头。
他知道灰鸮说的是对的。现在回去,就是把自己送到枪口上。
但他还是慢慢站直了身体,用那条还能勉强用力的右腿支撑着大部分重量,左手扶着垃圾箱,一步,一步,朝着那个方向挪去。
他的动作很慢,很艰难,像是随时都会散架。
灰鸮站在阴影里,看着他一瘸一拐、如同风中残烛般走向光明的背影,那双没什么神采的眼睛里,最后一点波动也沉寂了下去。
他转身,悄无声息地退回了黑暗的通道,铁门轻轻合拢,仿佛从未打开过。
“龙首”竞技场主入口附近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记者、看热闹的人群、维持秩序的安保、还有穿着制服的治安管理局探员,挤作一团。
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吵得人头痛。
没有人注意到,在人群外围的阴影里,一个穿着黑色作战服、脸色苍白得像鬼、走路姿势极其别扭的年轻人,正艰难地、一步一步地靠近。
陆北辰感觉自己的意识在一点点剥离身体。
周围的喧嚣变得遥远而不真实,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他只能看到前方那巨大的、如同龙口般的入口,那是他的目标。
有治安局的探员注意到了这个行为怪异、明显身受重伤的年轻人,警惕地走了过来。
“站住!你是什么人?”
一个探员伸手拦住了他,厉声问道。
陆北辰停下脚步,抬起头,汗水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流。
他看着那个探员,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只发出了一阵嘶哑的气音。
就在这时,附近一个眼尖的记者突然尖叫起来,手指颤抖地指向陆北辰。
“他!他是陆北辰!他回来了!”
这一声尖叫,像是一块石头砸进了沸腾的油锅!
瞬间,所有的镜头,所有的目光,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齐刷刷地转向了阴影中的陆北辰!
咔嚓!咔嚓!咔嚓!
刺目的闪光灯疯狂地亮起,将他那张毫无血色、布满汗水与疲惫的脸照得一片惨白!
记者们如同潮水般冲破安保的阻拦,向他涌来!
无数个话筒伸到了他的面前,各种尖锐的问题像子弹一样射向他!
“陆北辰!你就是‘夜枭’吗?”
“你为什么参加地下死斗?”
“你知不知道你的行为给学院抹黑了?”
“星耀城被停赛了你有什么想说的?”
治安局的探员们也反应过来,立刻上前,试图分开人群,控制住陆北辰。
陆北辰被刺眼的灯光和嘈杂的声音包围,感觉脑子快要炸开了。
他听不清那些具体的问题,只觉得无数张嘴巴在眼前开合,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带着各种各样的情绪!
他低下头,用胳膊挡开几乎要戳到他脸上的话筒,无视了那些尖锐的问题。
只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推开试图抓住他的探员的手,继续一瘸一拐地,固执地朝着竞技场的入口挪动。
他的目标,是擂台。
这个举动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记者们忘了提问,探员们也忘了阻拦,所有人都看着他,看着这个明明已经摇摇欲坠、却依旧固执地要走向赛场的少年。
人群不由自主地分开了一条通道。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在地上留下模糊的血迹和汗渍。
但他没有停下。
终于,他穿过了混乱的人群,踏进了竞技场的内部通道。
通道里比外面安静一些,但依旧能听到主赛场传来的、因为他的突然出现而再次掀起的巨大声浪。
他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一步,朝着那片光亮走去。
当他终于再次踏上主擂台的边缘时,整个“龙首”竞技场陷入了一种极其诡异的寂静。
所有的灯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
他看起来糟透了。
黑色的作战服破损不堪,沾满了灰尘和不知是谁的血迹。
脸上没有一点人色,嘴唇干裂,眼神涣散,全靠着一股意志力在支撑着身体没有倒下。
左腿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几乎无法承重。
擂台另一头,赵应天不知何时已经重新站在那里,他的“银冕”机甲静静地立在身后。
他看着去而复返、狼狈不堪的陆北辰,眼神复杂。
裁判和组委会的人站在台下,看着台上的陆北辰,脸色一个比一个精彩。
张理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没能发出声音。
星耀城休息区,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林枫看着台上那个仿佛随时会倒下的身影,脸上的愤怒和屈辱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
苏小妍捂住了嘴,眼圈瞬间红了。
陆北辰抬起头,目光扫过台下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最后落在了赵应天身上。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进去,带着胸腔火辣辣的疼。
他对着裁判的方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哑地开口:
“我回来了。比赛可以继续了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赛场。
继续?
怎么继续?
他这个样子,连站着都困难,还怎么驾驶机甲战斗?
赵应天看着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缓缓摇了摇头。
“你现在的状态,无法进行对决。”
陆北辰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
“不用公平。”
“这是我必须打完的比赛。”
他转过身,拖着那条废腿,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向擂台中央,走向他那台因为失去动力而被暂时移放到擂台边的、“龙骸”机甲残存的部件。
他没有去看任何人,只是盯着他的机甲。
所有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需要同情,不需要让步。
他回来,只是为了打完这场他本该打完的比赛,哪怕结局早已注定。
赵应天看着他的背影,眼神闪烁。
最终,他没有再反对。他也走向了自己的“银冕”。
两台机甲再次出现在擂台上。
一台光洁如新,气势凛然。
另一台,则只剩下部分躯干和核心构件,被陆北辰用近乎爬的方式,勉强重新接驳了部分能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如同一个遍体鳞伤、却不肯倒下的战士。
没有裁判宣布开始。
陆北辰操控着残破的“龙骸”,发出了他最后的一次冲锋。
动作缓慢,踉跄,毫无威胁。
赵应天没有动,只是操控“银冕”抬起了手,一道柔和却无法抗拒的能量屏障出现在前方。
残破的“龙骸”撞在能量屏障上,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便耗尽了最后一点动力,轰然跪倒在地,再也无法动弹。
驾驶舱内的陆北辰,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
比赛结束了。
以一种所有人都未曾预料到的方式。
赵应天赢了,卫冕成功。
但全场没有欢呼,没有庆祝。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台跪倒在地、彻底失去声息的残破机甲,以及那个被工作人员小心翼翼从驾驶舱里抬出来、昏迷不醒的少年身上。
他输了比赛,输得毫无悬念。
但他战斗到了最后一刻,用他自己的方式,打完了这场命运多舛的决赛。
虽败,犹荣。
寂静中,不知道是谁先鼓起了掌。
很轻,很慢。
然后,掌声如同燎原的星火,迅速蔓延开来,越来越响,最终汇成了一片震撼整个“龙首”竞技场的、雷鸣般的声浪!
这掌声,不是给胜利者赵应天的。
是给那个倒在地上的、名叫陆北辰的少年的。
为了他的执着,他的顽强,和他那不肯屈服的、如同流星般燃烧殆尽的最后一战。
他赢得了对手的尊重,赢得了观众的尊重,也赢得了这座城市的片刻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