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黑石地面,浸染着暗金与鲜红交织的神血,如同幽冥深处一幅凄艳的抽象画。万鬼匍匐的森罗殿,死寂得只剩下空间裂痕边缘混沌气息的嘶嘶低鸣,以及……两颗紧紧依偎、剧烈跳动的心跳声。
墨徵紧紧抱着怀中那颗深深埋在他颈窝、无声颤抖的头颅。齐麟滚烫的泪水早已将他冰冷的衣襟濡湿了一大片,那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低泣,一声声砸在墨徵同样破碎的心上。他环抱着齐麟肩膀的手臂收得更紧,下颌轻轻抵着那散乱的黑发,传递着无声的、笨拙的安抚。
失而复得的狂喜与深不见底的后怕,如同两条交织的毒藤,缠绕着彼此的灵魂,汲取着对方的气息和温度,在这片象征着终结的殿堂中,短暂地筑起一个隔绝外界的、摇摇欲坠的港湾。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也许只是一瞬,也许已是永恒。
……
就在这片血泪交织的静默中,墨徵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落在了自己撑在地面的那只手旁边——冰冷光滑的黑石地面上,一点微弱的、几乎被血污掩盖的银光,正倔强地闪烁着。
那是一枚耳坠。
是齐麟在雨霏关趁墨徵睡着时偷偷改的那一枚耳坠。
一枚极其精巧、仿佛凝聚了月华星辉的耳坠。那枚静静躺在冰冷黑石与暗金血污之间的耳坠,仿佛是从亘古寒夜中凝结出的一滴星泪,兀自散发着清冷孤绝的微芒。
……
它并非凡俗金银的累赘堆砌,而是一道极致的、凝固的流光。主体是一根细若毫芒、却坚韧无比的秘银长针,其色并非亮银,而是带着一种沉淀了岁月与寒意的“霜夜银”,仿佛汲取了幽冥最深处的月华,流淌着内敛而深邃的幽光。
针身并非笔直,而是带着一种极其微妙、浑然天成的流畅弧度,如同墨徵执笔时手腕划过宣纸的优雅线条,又似一弯被命运强行掰弯却不肯折断的弦月脊骨。
……
长针的末端,并非简单的挂钩,而是被极其精巧地锻造成一片残缺的、约莫小指指甲盖大小的——弦月。
这片弦月,是整枚耳坠的灵魂所在。
它薄如蝉翼,近乎透明,边缘并非光滑圆润,而是带着一种天然形成的、细微的、如同冰层初裂般的嶙峋棱角,在幽暗的光线下折射出冷冽的碎芒。
月弧的形态并不完美,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残缺感,仿佛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硬生生从一轮满月上撕裂下来的一部分,残留着不甘与寂寥。
月面并非平整,而是布满了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繁复到极致的冰裂纹,细密如蛛网,深深浅浅,仿佛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的痛苦与秘密,只需轻轻一触,便会彻底碎裂。
……
在这片残缺弦月最脆弱、最深邃的凹陷处,并非镶嵌宝石,而是悬垂着三颗浑圆剔透、米粒大小的珠子。
这三颗珠子,才是真正的“星”。
它们并非凡品珍珠,而是传说中的“幽冥星泪”。其色是比霜夜银更深邃几分的“寂灭银灰”,表面同样布满了细密如发、纵横交错的天然冰裂纹。
奇异的是,这些裂纹并非死寂,其深处仿佛禁锢着一点极其微弱的、挣扎不息的银蓝色星芒,如同被强行封印在永冻深渊中的星辰余烬,不甘地闪烁着最后的光辉。
这三颗星泪并非静止不动,而是随着极其微弱的气息、或是佩戴者每一次心绪的震颤,极其轻微地摇曳、碰撞。
……
当它们相互触碰时,发出的并非清脆的叮当,而是一种空灵到极致、也凄清到极致的声响——
“琤……琤……”
如同最纯净的冰晶在万籁俱寂的寒夜里悄然碎裂第一道缝隙;如同凝固了亿万年的星尘之泪终于挣脱束缚,滴落在幽冥最寂静的寒潭水面;更像是……一颗被绝望反复捶打、却依旧不肯彻底死去的心,在无边的黑暗中发出的、微弱而执拗的回响。这声音细若游丝,穿透力却极强,直接敲打在灵魂最深处,唤起无边的寂寥与刻骨的思念。
……
当它佩戴在墨徵那线条优美、却总是透着疏离冷意的耳垂上时,那残缺的弦月便恰到好处地贴合着他下颌清冷的弧度,如同为他量身定制的、冰冷的徽记。
三颗寂灭星泪垂落,随着他细微的动作轻轻摇曳,那幽深的银灰与挣扎的星芒,与他那双总是洞察世事、却深藏孤寂的眼眸交相辉映。
它既是墨徵清冷孤高、不染尘埃的表象象征那霜夜银针与残缺弦月,更是他灵魂深处无法愈合的伤痕、那些细密的冰裂纹与至死不休的执念,星泪中挣扎的星芒与那“琤琤”的清音的具象化。
它冰冷、易碎、带着残缺的美感与挣扎的微光,如同墨徵这个人,也如同他与齐麟之间那段被命运反复撕扯、浸透了血泪与绝望、却又在毁灭中绽放出最炽热爱恋的感情。
……
此刻,它躺在血污与冰冷之中,沾着齐麟暗金色的神血与墨徵温热的凡血。
那霜夜银针折射着森罗殿幽绿的鬼火,残缺弦月上的冰裂纹仿佛被血染得更加深刻,三颗寂灭星泪微微颤动,发出微弱却清晰的“琤……琤……”声,仿佛在为刚刚那场血泪交织的重逢与转瞬即逝的幻灭,奏响一曲无声的、凄绝的挽歌。
它不再仅仅是饰物,而是这段跨越生死、铭刻着绝望与深情的、独一无二的信物与见证。
而在那片镂空弯月的正中心,并非镶嵌宝石,而是悬垂着三颗米粒大小的、浑圆剔透的银色珠子。
这三颗珠子并非简单的珍珠或玉石,其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布满了极其细微、肉眼几乎难以辨别的天然冰裂纹路,如同冻结了亿万年的星尘泪滴。
它们并非静止不动,而是随着极其微弱的气流、或是佩戴者细微的动作,轻轻摇曳、碰撞,发出细不可闻、却仿佛能直接敲击在灵魂深处的、空灵如冰晶碎裂般的清音。这声音微弱到极致,在此刻的死寂中,却如同命运本身在低语。
这枚耳坠,名曰“霜星坠月”。
墨徵看着那枚躺在血污与冰冷黑石之间、依旧倔强闪烁着微光的耳坠。目光在那片镂空的弯月、那三颗布满冰裂纹的泪滴银珠上流连。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恍惚的涟漪,在他那双因伤痛和泪水而通红的眼底深处漾开。
他缓缓地、极其小心地,松开了那只一直死死攥着齐麟手腕的手——仿佛生怕多用一分力,就会惊扰了怀中这来之不易的幻梦。他的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沾染着齐麟和自己混合的、冰冷与温热交织的血污,极其缓慢地、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般,伸向那枚“霜星坠月”。
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银针和镂空弯月边缘的瞬间,一种奇异的、仿佛能抚平灵魂褶皱的微凉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他轻轻捻起它,冰冷的金属触感与指尖的温热血污形成鲜明对比。
他低头,看向怀中依旧深埋在他颈窝、肩膀还在微微颤抖的齐麟。看着那散乱黑发下露出的、沾满泪痕和神血的紧绷下颌线。
……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悄然绽放的彼岸花,带着致命的诱惑和绝望的温柔,在他混乱而疲惫的心湖中悄然滋生。明知荒谬,明知可能是饮鸩止渴,他却无法抗拒。
“齐麟……” 墨徵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和一种近乎乞求的温柔,轻轻唤了一声。
齐麟的身体猛地一颤,埋在他颈窝的头颅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抬起,却又带着某种迟疑和自厌,更深地埋了进去,只发出一个含糊不清、带着浓重鼻音的单音:“……嗯?”
墨徵的心,因这声依赖又脆弱的回应,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狠狠搔刮了一下,酸涩又甜蜜。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间翻涌的血腥气,将那枚沾着血污却依旧清冷的“霜星坠月”耳坠,轻轻递到齐麟低垂的视线下方。
“帮我……” 墨徵的声音很轻,如同情人间的耳语,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固执的坚持,“帮我……戴耳坠。”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连空间裂痕边缘的混沌嘶鸣都似乎远去了。
……
齐麟埋在他颈窝的身体,瞬间僵硬!那细微的颤抖也停滞了。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沉重得如同万年。
他……听到了什么?
戴耳坠?
在这尸山血海、万鬼俯首的幽冥死地?在他刚刚化身死神、抹杀万鬼、神格混乱、满身血污之后?在……在他刚刚如同失怙幼兽般埋在他怀里恸哭之后?
荒谬!何其荒谬!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难堪、自嘲和更深层恐惧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攫住了齐麟的心脏!
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缩回身体,想要逃离这过于温柔也过于残忍的请求!这算什么?是对他狼狈模样的怜悯?还是……一场随时会醒的幻梦前,最后的施舍?
“……啊……啊……?” 他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充满茫然和抗拒的音节,头颅埋得更深,几乎要将自己窒息在墨徵的颈窝里。握着墨徵另一只手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力道大得让墨徵指骨生疼。
……
然而,墨徵攥着他肩膀的那只手,却如同焊铁般纹丝不动。他甚至微微低下头,将温热的、带着血腥气的呼吸,轻轻拂在齐麟敏感的耳廓上,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近乎催眠般的、不容抗拒的魔力:
“帮我,小麟麟。” 他重复着,每一个字都像带着细小的钩子,试图勾住齐麟那摇摇欲坠的理智,“就像……就像在‘观星阁’那次,你非要帮我戴一样。”
……
那并非什么正经场合。
是在一次世家子弟的夜宴后,墨徵因不胜酒力、或是被齐麟偷偷多灌了几杯,微醺地倚在观星阁的露台栏杆上,夜风吹拂着他微散的发丝。
齐麟借着酒劲,非说他鬓边那枚“霜星坠月”戴歪了,非要亲手帮他调整。墨徵拗不过他,只能无奈地微微侧过脸。少年齐麟的手指带着薄茧和灼热的温度,笨拙又小心翼翼地捏着那冰凉的耳坠银针,呼吸喷洒在墨徵的颈侧,带着清冽的酒气和少年人特有的、令人心跳加速的莽撞。
月光下,墨徵能清晰地看到齐麟近在咫尺的、专注而紧张的侧脸,和他耳根处悄然爬上的红晕……那枚耳坠最终有没有戴正不知道,只记得那晚的风很柔,齐麟的手指很烫,自己的心跳……很吵。
这段被刻意唤起的、带着微醺暖意和隐秘情愫的回忆碎片,如同投入冰湖的暖石,瞬间在齐麟混乱冰冷的意识中激起一圈圈涟漪。
他紧绷的身体,极其细微地放松了一丝。埋在墨徵颈窝的头颅,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迟疑,抬了起来。
墨徵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那张曾经桀骜飞扬、如今却布满泪痕、神血和深刻痛苦的脸。那双曾属于死神的、此刻却只剩下无边脆弱和茫然的眼睛,正怔怔地看着墨徵手中那枚染血的“霜星坠月”,又缓缓抬起,看向墨徵的脸。
……
墨徵的眼中,没有怜悯,没有戏谑,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带着血色的温柔和一种……孤注一掷的恳求。
仿佛这枚耳坠,是连接他们与那个阳光尚好、少年依旧的时空的唯一缆绳。
齐麟眼中的茫然和抗拒,在那双温柔而执拗的眼眸注视下,如同冰雪般一点点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混杂着无尽眷恋和飞蛾扑火般决绝的痛楚。
他明白了。他明白墨徵在想什么。明知是幻梦,却甘愿沉溺。只为……多抓住一丝他存在的痕迹。
“……好。” 一个极其沙哑、几乎不成调的字,从齐麟干裂的唇间艰难地挤出。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着墨徵的那只手。
那只手,依旧沾满着暗金色的神血和敌人的碎屑,带着属于死神的冰冷与毁灭气息,此刻却因为即将要进行的动作,而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的枯叶。
墨徵的心,因那一声“好”而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涌起一阵尖锐的痛楚,却又被一种更大的、近乎窒息的甜蜜淹没。他微微侧过脸,将左耳完整地暴露在齐麟的视线和那只颤抖的手之下。
他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染血的脸上投下两片脆弱的阴影,仿佛在等待着某种神圣的审判,又像是在全力维系着这个随时会破碎的梦境。
齐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动作牵扯着胸前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却恍若未觉。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了指尖那枚冰冷的“霜星坠月”上,凝聚在了墨徵那暴露在他面前的、线条优美却沾染着血污的耳垂上。
他的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小心翼翼地、如同触碰最易碎的琉璃,轻轻捏住了那枚细长的银针。冰凉的金属触感,与他指尖滚烫的温度形成强烈的反差。
他的动作笨拙得令人心碎。
比观星阁那夜更加笨拙。那只曾挥舞镰刀、抹杀万鬼、撕裂空间的死神之手,此刻却连一枚小小的耳针都难以稳定。
……
银针的尖端,几次试图对准墨徵耳垂上那个细小的孔洞,却都因为指尖剧烈的颤抖而偏移。冰冷的针尖,好几次都轻轻擦过墨徵温热的耳廓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和刺痛。
每一次偏移,齐麟的身体就僵硬一分,眼中的痛楚和自厌就加深一层。他屏住了呼吸,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混合着未干的泪痕和神血,狼狈不堪。他从未觉得,一个如此简单的动作,竟比面对千军万马、比承受神格冲突更加艰难!
墨徵闭着眼,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冰冷的针尖在他耳廓上徒劳地探寻、触碰。每一次微小的偏移,每一次细微的颤抖,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
他强忍着没有动,没有出声,甚至将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仿佛一尊凝固的玉雕,只为给那只颤抖的手一个最稳定的支点。
……
——终于!
在一次近乎凝滞的颤抖后,那冰凉的银针尖端,极其精准地、带着一种宿命般的契合,触碰到了墨徵耳垂上那个细小的孔洞边缘!
齐麟的指尖猛地一颤!
仿佛被电流击中!他几乎是凭着肌肉的记忆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本能,屏住最后一丝气息,用尽全身残存的、仅存的那点属于“齐麟”的温柔与专注,极其缓慢地、又无比坚定地,将银针向前轻轻一送——
“嗒。”
一声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轻响。
那枚染着两人血污的“霜星坠月”,终于,稳稳地、妥帖地,重新悬挂在了墨徵的左耳垂上。
镂空的弯月银饰,轻轻垂落,贴合着他优美的下颌线。三颗布满冰裂纹的泪滴银珠,随着这细微的动作,轻轻摇曳、碰撞,发出那空灵如冰晶碎裂般的、细不可闻的清音。
成了。
……
齐麟那只悬在半空、沾满血污的手,如同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猛地垂落下来,无力地搭在自己的膝盖上。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刚完成了一场耗尽心神的生死搏杀。他抬起头,目光近乎贪婪地、死死地钉在墨徵的左耳上,看着那枚在幽暗鬼火映照下、依旧折射着清冷微光的耳坠。
……
它回来了。
回到了它该在的位置。
仿佛……一切从未发生。仿佛他们还在观星阁,还在那个月色温柔的夜晚。
墨徵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去看耳坠,也没有去摸。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撞进了齐麟那双充满了巨大满足、无边眷恋、却又深藏着即将碎裂的绝望的眼眸深处。
——四目相对。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空间裂痕的嘶鸣、万鬼匍匐的死寂……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他们的世界里,只剩下彼此眼中倒映出的、那枚在黑暗中倔强闪烁的“霜星坠月”,以及对方眼中……那浓得化不开、几乎要将彼此溺毙的……爱意与痛楚。
墨徵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牵起一个细微的弧度。那不是笑,更像是一种心满意足的叹息,一种明知是幻梦却甘之如饴的沉沦。
他抬起那只自由的手,没有去碰耳坠,而是极其温柔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轻轻拂过齐麟布满泪痕和血污的脸颊,拭去他额角的冷汗,指腹停留在那紧蹙的、充满痛苦的眉心上,似乎想将那褶皱抚平。
齐麟贪恋地感受着那指尖传来的、微弱却真实的温度,感受着耳畔那冰晶碎裂般的清音。他张了张嘴,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似乎有千言万语,有刻骨的眷恋,有深重的悔恨,有对未来的期许……无数炽热的话语在胸腔里翻腾、冲撞,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封锁!
……
他想说:“徵徵,这次,我真的回来了。”
他想说:“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让你……流了这么多泪。”
他想说:“别怕,以后……我再也不会走了。”
他想说:“那个位置……给小灵芝留着……我们……”
他想说:“抱歉,是我生疏、手抖了,对不起,弄疼你了……”
他甚至想说:“你看,我戴好了……是不是……很好看?”
然而——
就在那些滚烫的话语即将冲破唇齿的瞬间!
“嗡——!”
齐麟周身那原本就极不稳定的混沌死气,如同被投入火星的油海,猛地剧烈翻腾、暴涨起来!
他胸前那道被强行“凝固”的伤口,暗金色的神血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他眼中的满足与眷恋,如同被狂风席卷的烛火,瞬间被巨大的痛苦和一种无法抗拒的抽离感所取代!
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
……
不是实体的消散,而是构成他存在的“本质”——那属于死神的神格光辉,以及刚刚复苏的、属于“齐麟”的灵魂之火——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黯淡!
仿佛这个时空的法则,正在强行剥离他这个“不该存在于此”的异数!
“嗬……” 齐麟痛苦地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摇晃起来,他试图抓住墨徵抚在他脸上的手,试图抓住那最后的温度,试图将那些未能出口的话语呐喊出来!
可他的手指,却如同穿过水波般,从墨徵的手腕上……虚虚地穿了过去!
墨徵脸上的那一丝细微的弧度,瞬间凝固了。他看着自己抚在齐麟眉心的手指下,那原本真实的触感正在飞速消失,看着齐麟的身体变得越来越透明,看着那双盛满了千言万语、痛苦与不舍的眼眸……他什么都明白了。
……
幻梦……终究是幻梦。
这片刻的温存,这失而复得的狂喜,这戴耳坠的仪式感……不过是命运给予他这个困守幽冥的囚徒,最后、也是最残忍的一丝慰藉。
他知道齐麟想说什么。
他甚至能看到齐麟嘴唇无声的开合,看到那唇形勾勒出的,是无数次在午夜梦回时将他撕裂的、那三个滚烫的字眼。
“……我……”
“……爱……”
最后一个字的口型尚未完全成型,便如同被无形的橡皮擦抹去。
齐麟的身影,在墨徵绝望的、凝固的视线中,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画,彻底化作了无数闪烁着微弱神性光辉和混沌死气的光点。
那些光点,如同夏夜最后的萤火,带着无尽的眷恋与未尽的言语,盘旋着,升腾着,最终无声无息地融入了森罗殿那永恒的、冰冷的黑暗之中。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撕心裂肺的告别。
只有那枚刚刚被戴上的“霜星坠月”,在墨徵的左耳垂上,随着他身体的剧烈颤抖,发出了一声比之前更加清晰、也更加凄凉的……冰晶碎裂般的清音。
“嗒……”
一枚浑圆的、布满冰裂纹的泪滴银珠,仿佛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悲伤与幻灭,悄然从弯月银饰上脱落,无声地坠落在冰冷浸血的黑石地面上,溅起一丝微不足道的血花,滚落了几圈,最终停在了墨徵无力垂落的手边。
墨徵依旧保持着那个微微侧头、等待戴耳坠的姿势。他抬起的手,还僵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最后一丝试图抚平齐麟眉心的触感余温。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目光空洞地落在手边那枚孤零零的、沾着血污的泪滴银珠上。
……
然后,他抬起那只曾紧紧攥住齐麟手腕、感受过他心跳的手,极其缓慢地、颤抖着,抚向自己左耳垂上那枚失而复得、却又永远失去了意义的“霜星坠月”。
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镂空弯月,触碰到那仅剩的两颗微微摇曳的泪滴银珠。
冰凉的金属触感,真实无比。
可耳畔,那冰晶碎裂般的清音,却再也无法驱散那深入骨髓的、比幽冥更冷的……死寂与绝望。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蜷缩起身体,将那只抚摸着耳坠的手,连同那枚坠落的银珠,一起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攥紧,抵在了自己剧痛翻腾的心口。
冰冷的银珠硌着掌心,也硌着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他低下头,散乱的墨发垂落,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那紧攥的、骨节泛白的手背上,不断滚落的热泪,混合着掌心冰冷的银珠与粘稠的血污,一滴,一滴,沉重地砸在身下那片属于齐麟的、尚未干涸的暗金色血泊之中。
……
溅起一圈圈无声的、绝望的涟漪。
他知道,那不是永别。
或许……只是另一个时空的起点。
或许……在某个他无法触及的未来,他的麟儿,正好好地活着,等着他。
他攥紧了耳坠,也攥紧了这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