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大的典礼喧嚣终是散尽了。
九重天阙恢复了属于夜晚的静谧,只是这静谧中,依旧残留着白日里庆典的余温——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雅的贺喜灵香,廊檐下悬挂的琉璃宫灯尚未熄灭,流淌着柔和的光晕,将新修缮的神王寝宫“宸曜殿”映照得如同白昼。
寝殿内,陈设极尽华贵雍容,却又不同于寻常宫殿的富丽堂皇,更显庄重与内敛。紫檀木雕花的桌椅,鲛绡纱垂落的床幔,地面上铺着厚厚的、绣着繁复祥云瑞兽图案的雪白长毛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最引人注目的是殿内四处点燃的儿臂粗的龙凤喜烛,烛火跳跃,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朦胧的金红色光晕。
……
卿尘烟已褪去了那身沉重繁复的九龙衮服与十二旒珠冠,换上了一身较为轻便的玄色暗纹常服,墨发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他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与远处依稀可见的、尚未完全修复的战争遗迹,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孤寂与……茫然。
记忆的碎片依旧在脑海中无序地冲撞。白日里婚礼的喧嚣,众人的朝拜,身边女子清冷的侧影,交织着更久远的、模糊的篝火、箭矢、爆炸的光芒……一切仿佛很近,又仿佛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浓雾。他用力按了按刺痛的太阳穴,试图抓住些什么,却只捞起一片空虚。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又轻轻合上。
细微的声响让他转过身。
凤悠在一名掌事仙娥的搀扶下,缓缓走了进来。她也已卸去了那身华美夺目的“月魄星辉”礼裙与繁复头饰,换上了一身同样素雅,却更显柔婉的绯红色寝衣。寝衣的料子是极名贵的云雾绡,轻薄如无物,贴合着她纤细却不失力量感的身形,裙摆和袖口用银线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行走间,绯红与银光流转,宛如月下初绽的红梅,清艳不可方物。
她的墨发如瀑般披散下来,仅用一根红色的丝带松松挽在脑后,几缕发丝垂落在颊边,柔和了白日里那份过于清冽的气质。脸上未施粉黛,肌肤在烛光下莹润如玉,那双清澈的眸子,此刻因卸去了所有外在的装饰与防备,显得格外沉静,却也格外深邃,让人看不透其中情绪。
掌事仙娥将凤悠引至铺着大红鸳鸯锦被的床榻边,便恭敬地垂首退了出去,轻轻带上殿门。
偌大的寝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只有龙凤喜烛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清晰可闻。
凤悠并未看他,只是微微垂着眼睫,走到梳妆台前,背对着他,动作缓慢而优雅地取下挽着发丝的那根红色丝带,任由一头青丝如云般倾泻而下,铺满她单薄的背脊。然后,她拿起一把玉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长发,动作机械,仿佛只是为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卿尘烟站在原地,目光落在她梳理长发的背影上。那绯红的寝衣衬得她脖颈修长,肩线流畅,腰肢不盈一握。一股极其陌生的、混杂着悸动、无措与某种深埋的渴望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腾起来,比白日里握住她手时更为汹涌。
他向她走近。
脚步声在地毯上几不可闻,但凤悠梳理头发的动作,还是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在她身后一步之遥处停下。能闻到她发间传来的、极淡的冷梅清香,与她身上那股独特的、清冽的气息混合在一起,萦绕在他的鼻尖。
他伸出手,指尖微颤,想要触碰那如瀑的青丝,想要拂过她纤细的肩颈。脑海中混乱的碎片再次闪现——林间篝火旁她靠近质问的脸,战场上她染血却坚定的眼眸……一种强烈的、想要确认什么的冲动驱使着他。
然而,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及她发丝的刹那,凤悠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般,微微侧身,避开了他的触碰。
她转过身,抬起眼眸,平静地看向他。烛光在她清澈的眼底跳跃,映照出他此刻带着迷茫与一丝狼狈的神情。
“陛下,”她的声音清凌凌的,打破了寝殿的沉寂,也划开了一道无形的界限,“夜已深,该安歇了。”
她的语气恭敬,疏离,听不出丝毫新嫁娘应有的羞涩或忐忑,仿佛只是在提醒他履行一项日常的公务。
卿尘烟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心中那股翻腾的情绪如同被冰水浇熄,只剩下冰冷的钝痛与更深的迷茫。他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清丽绝伦却写满疏远的脸,喉咙发紧。
……
为什么?
他娶了她,六界为证,天地共鉴。
为何她依旧如此……遥远?
他们之间,到底隔着什么?是他遗失的记忆?还是……别的什么?
他张了张嘴,想问她,是否记得那片山林,记得那堆篝火,记得战场上彼此交付的信任……可话到嘴边,却发现自己连提问的立场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一个连自己记忆都拼凑不完整的人,有何资格去追问他人?
最终,他什么也没能问出口。只是缓缓收回了手,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沙哑。
凤悠不再看他,转身走向那张宽大的、铺着大红锦被的床榻。她并未立刻上去,而是站在床边,背对着他,开始解自己寝衣外侧那件薄纱罩衫的衣带。
卿尘烟站在原地,看着她纤长的手指灵活地解开衣带,绯红色的薄纱罩衫顺着她光滑的肩头滑落,露出里面同样绯色、却更为贴身的里衣,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背部曲线。他的呼吸不由得一滞,心跳骤然失序。
凤悠将脱下的罩衫仔细叠好,放在一旁的矮凳上,然后掀开锦被一角,侧身躺了上去,面朝里,只留下一个清瘦而挺直的背影,以及铺散在枕畔的、如上好绸缎般的墨发。
她甚至,没有为他留出外侧的位置。
卿尘烟看着那个背影,只觉得胸口闷得发疼。他沉默地走到床榻的另一边,和衣躺下。两人之间,隔着一臂宽的距离,仿佛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银河。
龙凤喜烛依旧静静地燃烧着,跳跃的烛光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看似亲密相依,实则泾渭分明。
殿内寂静无声,只有彼此清浅的呼吸,以及那无法言说的、弥漫在空气中的尴尬与涩然。
卿尘烟睁着眼,望着头顶绣着龙凤呈祥图案的床幔,毫无睡意。身边传来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冷梅香,丝丝缕缕,钻入他的肺腑,搅得他心神不宁。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侧过头,看向她的背影。
她似乎睡着了,呼吸平稳悠长。墨发铺了满枕,衬得那截露在寝衣外的脖颈愈发白皙脆弱。
他忍不住,再次伸出手,这一次,目标是她散落在枕畔的一缕发丝。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微凉顺滑的触感时,他停了下来。他能感觉到自己指尖的颤抖。
最终,他还是没有勇气碰上去。只是就那样悬停在半空,隔着微不可察的距离,感受着她发丝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清香。
……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烛火都矮下去一截,他才缓缓收回手,重新平躺好,闭上了眼睛。
而面朝里侧的凤悠,在他收回手的刹那,紧闭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那双在黑暗中睁开的眸子里,清晰地倒映着跳跃的烛光,复杂难辨,最终化为一声无声的、极轻的叹息,湮没在沉沉的夜色里。
红烛高照,映照着满室喜庆的红色,也映照着锦被之下,两颗同样骄傲、却又因种种缘由而无法靠近的心。
……
这一夜,宸曜殿内,
烛影摇红,春宵帐暖,
却是各怀心思,同床异梦。
长夜漫漫,方才伊始。